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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金山蝴蝶-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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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拜四开始诊所宣告闭门修假至年初十。惠老爷子给她发过年津贴——统共三十二美金。加上运送衣服偶尔收到的些许小费,以及阿福给她的少许零花,三三两两凑到一块,淮真统共也有将近三百四十五美金。
  她自认实在没有什么经商头脑,给当铺小伙包了一张一块八十八美分的红包,委托他将镯子保管再稍稍久几月,余下的钱,她对比唐人街几家银行,最后锁定了存款账户利率最高,月利率有1。5%的富国快递。她粗略算了算,存款五个月,到手里能有三百七十美金。往后赚到的钱,应该也能考虑寻找一点契机,投资丝袜行业或者冉冉升起的邵氏影业之类的。
  礼拜四下午,趁阿福有空,淮真拜托作为自己监护人的阿福携带那份寓居证明和她一起去银行存款。尚未踏入富国快递大门,淮真便见着门栅栏上一张脱了色的广告,上头写着:
  ——于1929年推出第一盘为有声电影设计的彩色胶片,柯达坚信,我们能帮助您顺利度过一切经济难关。
  这行广告是以中文书写的,大抵是受了两年前经济危机影响,促使白人企业不得不积极抢占华人客户市场,柯达也不例外。
  就在那一瞬间,淮真脑子里放电影一样的过了一句话从前某堂考试背诵过的一句话:“一九三零年经济危机期间,柯达占世界摄影器材市场75%的份额,利润占这一市场的90%,从此在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价格指数榜上制霸七十四年之久。”
  淮真顿住脚步,回过神来后,转身看向阿福。
  尚未想好该如何向他开口表达自己突然改变了存款的意愿,阿福便笑着说:“决定好了?决定好了就只管去做。”
  淮真点点头,跟在他后头进了富国快递为喜迎新年,特意漆了红漆的气派大门。
  新年将至,有许多国内及华埠的余账要结,此刻数十名柜员坐在柜台后头,手头算盘依序打得飞起。满大厅哗哗作响声里,终于有人抽空抬头看她一眼,问道,“存款,还是汇款?”
  淮真道,“我见你们门外贴着柯达的广告招纸。”
  那小伙笑道,“这一类金融服务,我们这里也代理一些。不过经济危机还没过去呢,拿钱打水漂的事情,这两年唐人街少有人买股票的。”
  一番劝阻,见淮真仍未改变主意,便将她与阿福一起邀请进来,又说道,“花旗国虽遭了殃,但好歹国力雄厚,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两年过去,情况有好转不少,从去年起,投资电影公司,找对门路,也都还能赚点,你请坐。”
  那小伙请两人在柜台后面坐着,清点出一份股票资料递过来。阿福不大明白,淮真也实在不太擅长这个。草草翻过一遍,便直接告诉那名柜员,“我想购入三百四十八美金左右。”
  小伙笑了,“您是想好了?”
  淮真无比确定,“想好了。”
  虽然未来大半个世纪柯达股票都是涨幅,小半年内仍不好说。三百五十美金说少也不少,打临工也够她打上好些年了。即便存入更为稳妥得银行账户,攒够八千美金也不知得等道猴年马月。人生在世,事事如家庭主妇般小心翼翼,活得人人都能替你将人生看出个头,简直没劲透顶。倒不如偶尔大胆拼上一把,谁知道到最后究竟能活成什么样?
  费去一个小时,从富国快递出门来,太阳已渐渐落山。
  从帕斯域街慢悠悠踱步回都板街的路上,阿福突然觉出味来,笑着说,“你这丫头,看起来不言不语,柔柔弱弱,谁知道主意比天大。别说妇人,倒是一些男孩子都未必能有这个胆识。难怪当天送你去洪爷处,当即就有办法叫他答应同你打个赎身赌局。洪爷这辈子算是见过无数场面人物,一见你这丫头,大抵也知道,他家那不争气的六子必定拿你没辙。”
  淮真不语。
  阿福又接着说,“好事,好事!”


第33章 天后庙街6
  在这太平乱世里人人都如草芥,论有再大本事,在白人面前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果洪爷真也这么认为,淮真倒觉得他实在有些看得起自己。
  入学成绩在周五一早便托唐人街报童送了过来,协和学校考上四年级,远东公立学校竟在最高的四年级,比她预计的更好一些。阿福洗衣铺的众人都高兴得不行,说只消再念半年,考到外头高中去,往后每天都能跟云霞一块出门上学。
  只有淮真心里头有些担心,协和三年级课程她大致看过,去学校勉勉强强能跟得上。倘若上四年级,恐怕就要吃些苦头了。除了记性好点,她为数不多的优点包括掂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拿着这份入学通知,只好暗自怪自己考试时尺度没拿捏妥当。
  云霞以为她仍为那天晚上那个救助会送去学校女孩的事情忧心,便宽慰她说:“放心,等礼拜六的堂会正式入了仁和会馆,在旧金山地头,都再没人敢为难你。倘若有人那晚去了戏院认出你来,从此过后,也决计不敢多一句嘴。”
  淮真这才想起,洪家父子回来了。
  不过堂会之前,她倒是先看见了洪凉生。
  立春一过,日头拉长了些,温度也回暖不少。不过旧金山的天气,天阳出来前以及落山后,海风一吹,仍凉得透骨。淮真谨遵医嘱,每天六点起床沿企李街到萨克拉门托跑步,长陡坡上数个来回,返回都板街时已大汗淋漓。又因手里拿着刚买的菠萝油与咖啡壶,只好将毛线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刚刚经过的一条巷道里传来一名洋妇的尖叫,尔后,一群男青年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淮真后退几步,悄悄往巷道里看了一眼。里头有一间漆蓝漆的杂货铺,门口几名唐装青年将一名金棕肌肤的洋妇团团围拢,用英文和她讲些颇不尊重的话。青年们个头都挺高,反衬得那白人女人身材有些娇小。她似乎有些拉丁血统,头垂下来,卷曲的黑色头发遮住小半张脸俏丽脸蛋,一双手捂住眼,好似有些羞愤,又像在抹眼泪。
  正思索着是否要去找唐人街的巡警过来,垃圾箱一旁脏兮兮的毛毯里盖着的大胡子老头动了动,伸脚绊了她一下。
  淮真险被他绊倒,猛地收脚站稳,低头去看那老头。
  那老头缓缓说道,“玛丽是新来的,昨晚拉了一夜的客,半个子都没赚着,老母不让她进门,在外头冻了一宿,急疯了了。”
  淮真听闻,又站定悄悄听了一会儿。
  老头接着说,“下礼拜不知几多白种阔人来唐人街歇脚,几个大少爷们花五美金给这便宜货一个去中华客栈傍大款的好机会,她哪敢不识抬举。现在生意上门来,你可别瞎掺和。”
  这老头自己落魄潦倒,倒颇能道出一些唐人街时事经纬,淮真觉得倒是好玩。低头去看,见他黑黢黢额头上生着几个癞疥,搞不好就是阿福口中那个癞疥王八。
  她待要细看,里头青年似乎已经谈妥价格,回身往外走。迎脸一个深紫唐衫高挑瘦削青年,垂头点烟,衔着吸了一口,稍稍抬眼,立刻捕捉到她的视线。
  洪凉生停步,挑着嘴角一笑,十足的二世祖相。
  淮真被他笑得一个哆嗦,回过神,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过两条街区不敢回头,直至进了都板街,回头去看,发现确实没人追上来,这才缓了口气。
  说起来,洪爷这大阎王她倒不怎么怕,却有点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六少爷。
  不过往后几天倒再没在街上碰着他,相安无事,一直到堂会那一日。
  除夕的晌午,淮真与云霞一块上街去将最后一车衣服送返各户人家,回到家中,挂上门牌,宣告今年阿福洗衣正式打烊,大伙明年再见。吃过午饭,季罗文也向服务的白人家庭告了三日假,背着箩筐,带家里两个姑娘一起上天后庙街烧香祈福。
  临近年关,街上已热闹空前。商铺还未关门,各家各户已开始洒扫庭院街道,清空四邑同乡会、以及各大族姓门匾上上一年的门神与桃符,关上门后,妇孺纷纷携着小幼上天后庙请新一年的门神。
  天后庙也迎来一年一度香火最旺的日子,焚香,祝文,焚帛,捋酒……佛龛前人来不绝,引罄声里,淮真与云霞各执一对门神与桃符,等到阿福买来燃料、水与蜡烛,汇合以后,一同前去仁和会馆。
  立在斯托克顿街的高坡上,闻着寺庙香火气息,十字交叉的唐人街上大红灯笼与大红横幅的张灯结彩清晰入眼。每一盏路灯下都已挂上簇新的广告招纸,大多数都与华埠小姐选美相关,上头写着欢迎市政府官员、外省、祖国游客前来的英文贺词,仍有少许黄柳霜《龙女》电影宣传未完全替换。
  再往远一点,唐人街外伫立的高楼将低矮唐人街包围着,楼上飘动的四十八星旗更为惹眼,仿佛在提醒每一个人们——这幸福美满的海市蜃楼,一寸寸土地,可都是建立在压迫你们的帝国之上。
  植根在这里的华人,逢年过节,也无山川可周游,郊外也无寺庙可参拜。非自家天子脚下,无国无主,甚至不知究竟由哪一国神祇庇佑……只有层层森严盘剥的法治隔绝这四十条街巷。可面前经过的人们,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是怡然的。
  抵达斯托克顿街,迎脸望见一座黄澄澄中式建筑,颇为惹眼。一对木雕的狮子守卫着宽阔的门廊,门上还有个上马石的石墩;门里悬着一排半人高的大灯笼,左右两侧各有一句垂直雕刻的对联:
  “祥光涵万里,瑞气普同仁”。
  淮真低头看那狮子,心下想着,北京胡同里有些宅子外头也有这样的狮子,小的盈尺,大的逾丈,府邸主人身份不一,用的狮子尺寸也不一。这里万里海外的一对狮子,也不知有没有这种讲究。
  门后候着的一名士绅模样的老者,见她打量狮子,便上前来同她解释道,“别光顾着看狮子,来看一看这牌匾,识是不识?”
  淮真抬头,望见头顶一只字迹斑驳、与会馆堂皇颇不相称的旧牌匾上写着“仁和会馆”四个字。
  正不知何意,那老者接着说:“这坊上题的字,是光绪爷的御赐。”见她不识,似觉无趣,便越过她,问阿福:“人都到齐了,还不进去?”
  阿福四下一寻,问,“惠爷来了没?我这小女第一遭来,我等一等惠爷一同进去。”
  老者便说,“指不定惠爷正在里头等着呢。”
  阿福犹豫了一阵,仍硬着头皮,带一家人一同进去了。
  穿过门廊,走了进去,这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四层高楼里,来客各自围坐方桌前饮茶,低声谈笑,着白里衣黑褂子的堂倌,来去自如,间或忙里偷闲,倚靠在三楼阑干上看些什么好戏;几名茶博士各执一只细长嘴大铜壶,穿梭于坐客之间,眼尖望见谁碗里茶水空了,背负着的手掂了掂壶,壶嘴的茶水便半滴不漏甄满瓷碗,抚抚衣角,脚步轻快地往下一处去了。
  这满堂的宾客,竟不显丝毫杂乱,淮真暗自称奇。再往里走一些,一个中年人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尔后,堂中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阿福在角落寻找到一张四方桌,拉着一家四口趁乱里坐下。淮真透过人群往堂中看去,只见原是一户新开业银匠铺家的两岁小儿新入的堂会,入会抓阄,在一堆笔墨纸砚、珠钗、筹筒与美分中抓到一册账簿。
  那小儿父亲面有红光,掬起洪爷递来的酒杯,朝堂下一饮而尽。一众人齐声喝彩:“这小子将来必子承父业,江氏银器后继有人,大发大发!”
  淮真才刚看了个明白究竟,喧闹声中,洪万钧突然拨开人群,往这一边角落望过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到了淮真身上。
  众人随之看来,霎时鸦雀无声。
  洪万钧突然开口说道,“初来乍到,既然来了,不如也来抓个周,图个吉利。”
  阿福慌忙说道,“我家这丫头也不似两岁小儿不懂辨物识物,这个年纪上,何故再玩这游戏?”
  洪万钧笑道,“这丫头,你说她是你乡下兄弟家闺女,可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要是唐人街因着她出了什么事,是我洪万钧替她担着,还是你季福替她担着?”
  洪万钧接着说,“没人担得住这风险,想居住在唐人街,也可以。会费一月三十美金,你替她缴?惠爷替她缴?”尔后看向淮真,“还是你自己缴?”
  阿福正要起身讲话,罗文掐他一下,将他按下去。
  淮真站起身来。
  洪万钧见状,扬扬手,叫她上来。面目和善,却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淮真恐他后头再拿什么事借题发挥,轻拍云霞手背以示安抚,毫不犹豫起身上前去。
  满座千余人注视下,淮真再度站立到人群焦点中去。
  只见一张供台前几米的长桌上,原本放着官印、桃木刀与惯常笔墨纸砚的玩意。待她上前来,桌上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更换过了。此刻上头,正陈列着几样物事:一张卖身契,一张婚帖,一只铁质的联邦警察内部狗牌复刻样本,以及一本《本草纲目》。
  这些东西想来一早就准备好了,淮真心下立刻有数,明白洪爷要做什么。
  从卖身契到婚帖,这两样都是淮真与他打的赌,淮真侥幸赢了一回。此刻再被洪爷摆到台面上,不过是向她提个醒,告诉她从前这两身份是洪爷给她的,此后恢复自由身,以寻常人家女孩子身份生活在唐人街,还得洪爷给她三分薄面;后头狗牌复刻,是警示她,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与警察勾结;最后一本本草纲目,大抵是承了惠大夫面子,才在堂会上有这一试,结合前面几个玩意,仍是想告诉她,不要以为得了惠爷照抚便与我作对。唐人街这地头,我不罩你,出了事,惠爷也罩不住你。
  淮真从这长桌前走过去,走到桌子最尾巴上,洪万钧正好立在她身旁。
  洪万钧便问道,“你什么都不取?”
  淮真说,“不取。”
  “想好了?”
  淮真点头。
  洪万钧这才一声冷笑,往香堂处取来一只拇指大的杯酒,递给她。淮真接过来,仰头饮尽,从咽喉辣进肚子里去,整个人立刻有些发懵。头脑袋沉沉的走下堂去,心里头却轻松不少。
  混沌中,只听得堂上渐又热闹起来,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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