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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血 瀑-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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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书记咬了小块桔子皮在嘴里抿着,闭上眼睛,一脸沧桑齐指鼻下,大有冲上鼻梁之势,表情又沉入一种悲切之中。过了一会,他沉郁地又说,他这次到省城就没打算回来,如果证实我母亲真是姓刘的警备区司令害死的,他会一掌劈死他。但经过多方查证完全与那司令无关,而且查明那司令是我父亲的结义兄长,若不是他,我母亲和我早饿死在省城街头了。真正的凶手是那司令信赖的手下一个处长。接着,他又说他还找到了禾儿在省军区任了司令的大伯,已经说好作为内部特招让我也去当兵。他回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高牡丹她爸电话上向他汇报的有关周国正欲报复龙爪和龙爪又出了“鬼”等等一些事,而是把我赶紧送去军区。

  蜜甜的桔子在我嘴里变酸变苦变涩了。

  其实,在我听到那个省军区副司令兼警备区司令惊愕地叫我横牛儿的刹那就怀疑我的直觉有问题了。从晓事起,就记得他出现在我家往往是母亲和我生活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来家时也从不着军装,且见到母亲就像见到自己亲妹妹一样叫二妹,母亲也是叫他大哥,每当见到他,母亲就躲着我扑进他怀里哭,他也跟着洒泪。如果是他害了我母亲,为啥不理所当然地斩草除根相反还助我逃走?但是不管他咋好,总之母亲是他手下害的,他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我曾经做梦都想当兵,现在我恨死了当兵,我决不会去当兵!

  我闷头不语,啥周国正,啥“鬼”我根本不屑理会。我希望张书记继续往下说,说出我爸和姐的下落。但张书记靠在树干上停住不说了。天色已不见早,夕阳宝刀未老,不知何时已把漫天铅云撕得粉碎。我偷偷窥觑张书记一眼,夕阳下,他那张苦难深重的脸膛泛起红光,前额、鼻斗沁出细汗,就像笑着在流泪。我又偷窥了一眼,目光扫到他白得发亮的头发上时,不经意地看见他头顶的树干上好像有几个刻字。干哪行当然爱哪行。我起来欲仔细看,张书记忽然起立遮住了那几个字,他肃穆地看着我,我以为他会问我什么,他却缓缓走了,走到栅门前才回头:

  “今天是中秋,陪叔吃顿饭呵。叔还要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去摘石榴吃吧,少吃桔子。”

  我心里感到很酸涩,很想响应我去煮饭,但我只点了点头,目光聚到了村干上。树干上确实是刻的字,那几个刻字还很见功夫,并不像公园四处可见的张三李四到此一游那样东倒西歪醉态迷离。楷体,横竖撇捺非常规范,刻痕已经被树汁滋润得宛如天然生成,字迹清晰可辨:

  乖兜牛兜植

  我非常感兴趣地研究起来,觉得刻字的这人很不简单,根据我学到的雕刻知识和鉴赏理论推断,这人的雕工一般,但很懂植物经脉,雕刻时能够依山傍水而又不伤其筋骨使其血脉畅通。几个字面上那块树皮较为光滑,我知道那是人天长日久抚摸的留痕。我没去想是谁抚摸的,我心里在笑,笑那两人的名字取得怪,乖兜牛兜,咋不叫肚兜?

  (6)

  久无人在,院里虽然橘红眩目桂溢香,菊花百媚丹妖娆。

  然落叶遍地,多少透出几分凄凉意味。我雷厉风行,握帚进行了清理整顿,很快清除了那几分令人忧伤的味儿。然后摘了两个薄施脂粉的石榴,又悠哉哉观看起桂树上那几个字来。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我和我姐栽的那棵树,当然不是这株,我姐不可能叫乖兜,我也不可能叫牛兜。激动之下,我三步并两步迅速察看了院内所有树,但株株都不见再有刻字,只好抱憾地又来到刻有乖兜牛兜植的桂树前。

  太阳已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天空一朵朵云儿鲜艳得犹如花红。凉风阵阵吹来,清爽宜人,好像把蒸人的暑气都砸进泥土了。我砸开石榴,馄吞下一口晶莹的籽儿,脑海想象着我和我姐栽的那株树。事实上那株树是我爸和我妈栽的,我和我姐不过是捧了一把泥土或是几把泥土。至于我爸说树上刻了我和我姐的名字,那是怎么也记不起刻的是啥了。

  正在苦思冥想,高牡丹兴冲冲来了,好像没料到我在,倏地站住。西西在前开道,眉开眼笑地扑到我面前忸怩了两下,又兴高采烈地跑向了木楼。

  高牡丹身着我转手倒腾给她的定情礼物——那件荷花一样水红的裙子,很像天空辉煌的云霞,不知是见到我有点儿羞涩还是晚霞映衬,她面庞也水红得欲滴水。我的妈妈和姐姐夏红云曾经也恍若一团红云,灿烂辉煌,夺目耀眼……我不禁有点儿悲伤,心里升起了戏弄一下高牡丹的念头。她距我有两步远,我详装笑脸跨前一步,猛伸手捏住她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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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儿,这段时间你躲到哪去了?可把老公我想死了耶。不是说好我们洞房花烛之夜才穿这裙子吗?咋今天就穿了?是不是决定今晚和我……”

  “是呀,特此来找你商量呢。我爸说他要亲自主持我们的婚礼。”高牡丹轻轻拨开我的手,迫不急待穿插而入,笑得很动人,很像一个新娘子。

  我吓了一跳。因为她那笑立意很不明确,使我弄不清她是来真格的还是反唇相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怕了?怕了就改天再说。我可要去帮张伯伯煮饭了。”高牡丹嘻嘻一笑,顺手反客为主也摸了下我脸蛋。

  我为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很懊丧。看来她确是已经知道我和她一样是光板板了,只是不想捅破窗户。不捅大家不捅,作戏谁不会?我恍然大悟地说:

  “哦,我知道了,你已经……”

  “张伯伯也对你说了?”高牡丹蓦地回头,惊喜得跳起来,脸上焕发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喜悦。她接着说:

  “小弟,那我们永远在一起了耶。所以,这裙子我要赶紧穿两天,不然就穿不成了。”

  我本是想开玩笑说她已经抛弃我去做张书记儿媳妇了。她这一岔,我胡涂了。彻底胡涂了。

  “你不高兴?”高牡丹说。

  “老婆不给老公煮饭了咋高兴?”

  “嘻嘻,你不是有个佣人吗?”

  “屁,他煮的饭哪有老婆煮的好吃。”

  “将就将就吧。嘻嘻,告诉你,现在妇女都解放了,你想缚住人家在家为你煮饭洗衣服就是压迫就是剥削。记得有个哲人说过这样的话,女人要想真正获得解放,必须义无反顾地放下油盐酱醋走出家门……”

  “这个哲人我知道是谁。”

  “是谁?”

  “我老婆。”

  “嘻嘻,那你老婆太伟大了耶。啧啧,我真为你有这么个老婆感到骄傲感到自豪……”

  “不慌为她涂脂抹粉,我还没说完呢。在我老婆说了那句话后,立即遭到两个比之更出名更有水准的哲学家抨击。人家那才算哲人,言词只针对我老婆。一说我老婆不给我煮饭大违妇道,应该迷途知返。二说我老婆不给我做饭缝补浆洗简直是犯神经,想翻身门都没得。奉劝她悬崖勒马……”

  “我也知道这两个哲人是谁。”

  “你不会知道。”

  “不要小看人。”

  “那你说啊。”

  “嘻嘻,一是她那位连鸟枪可能都没有一支的老公;二嘛是想当她老公,但可能因为某种特殊的生理原因做不成她老公的老公……”

  “错!一,他二人不是她老公,但想没想过做她老公我还没来得及调查访问。二,他们生理和身体都非常健康,我想他们使的可能不是鸟枪而是大炮。”

  “你骗鬼。大炮在哪儿?有本事推出来瞅瞅。”

  “不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可以动手问闻切听啊。”

  “真……真的!?”

  一直嬉皮笑脸的高牡丹忽然不笑了,太阳已经安然就寝,霞光渐渐消隐,她那张鲜艳的脸跟着暗淡了,蹬大双眼,惊疑地望着我,几分天真,几分骇然。我不明白她为啥会露出这种表情,但心里还是暗自得意,跟我斗哏的人几乎乐不起来,最后结果不是哭就是癫,无一例外。高牡丹也快癫了,先是话声不顺畅,然后是身体颤抖,再然后是做出了一种扑击姿势。她这种扑击姿势我痛心疾首般的熟悉,不是与人打架格斗似的扑击,而是望眼欲穿,终于盼来心爱的情郎后的那种死不足惜的狂喜。我大惊,忙摆手:

  “大错特错。我身上可只有把菜刀,有枪有炮的是乖兜和牛兜。你想拥抱就去拥抱他哥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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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牡丹顺着我手势瞥了桂花树干一眼,半眼都没多看。她望着我,目光怨怨的,“你咋拿他们开玩笑?张伯伯要听到,不扇你两耳巴算你狠。”

  “为啥?”

  “我也不知道原因。”高牡丹捋了捋头发,“反正以前经常见张伯伯和禾儿姐抚摸着那几个字伤心流泪。张伯伯平时可爱我了,但我念成乖兜牛兜,张伯伯就打了我一巴掌。我爸也问过张伯伯那两是谁,张伯伯也无端地发了他一通脾气……”

  “名字就是让人喊的啊,为啥要打人呢?”

  高牡丹莞尔一笑,“看来你这个高中生也是“马家河”。那不念兜念儿,繁体字兒。是乖儿牛儿。”

  乖儿牛儿!心儿在胸腔里倏然突动了一下,好像惊厥得要跳出来,脑袋跟着轰然一响,呆了。眼前连着出现了闪电、暴雨、风雪、黑夜、星空、月光、日出……恍惚见高牡丹又说了两句啥,向木楼飘去,我便梦游一样跳到了高牡丹的代销店,看到了朱三娘捧着罐头“乖儿,乖儿……”的叫,然后切换到了依稀记得的幼儿园,看到了那个在我印象中的阿姨,还有我姐。那阿姨变成了朱三娘,我姐变成了禾儿。朱三娘脸色红润一边吃喝一边哼唱,禾儿骨瘦如柴脸色苍白,躺在园中那棵有个窟窿的古树旁仰望苍天,没有哭泣没有企求……

  完全回神过来是把晚饭都吃了,高牡丹说要去喂兔子,走到门边又忽然对我说起钱。艰难困苦中的人对钱这个字影儿是很敏感的。她说她把在盛凡那儿收缴的十二生肖超一倍价格全卖了,没想到我在这儿,花飞谢去代销店找她赊信笺,她就把钱拿给花飞谢转交了。花飞谢一天就在屋里写啊划的,也不知他是咋过的日子,身子是越见苗条了。一个饿得兵荒马乱的人得到一串葡萄会吐皮?大惊之下,脑子倏地就清爽了。清爽的我很想追出去,要高牡丹去把钱给我拿回来,但我没动,求之不得她赶快走。毫无疑问,那株桂花树就是记忆里我爸我妈我姐和我栽的,牛儿是我,乖儿是我姐,朱三娘就是当年幼儿园的阿姨。张书记是谁禾儿是谁还用揣测吗?

  呵,我找到我爸和我姐了!

  月亮缓缓的愈升愈高,像银筛那样大那样圆那样明亮,但它明媚的笑脸并不能洒遍世间各个角落——小木楼就没能见到它那张皎洁的脸蛋儿。

  张书记端来一个瓷盘,那瓷盘白亮如月,里面装了几个小月饼。他在窗前伫立,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招呼我吃月饼,自己便悲切地坐到墙角默然不语了。我母亲每到中秋夜也是这样多愁和伤切,不同的是我母亲是要我出去玩,自己则独自伫立在不大的窗前,一站就是大半夜。我的心一直在咚咚的跳动,兴奋、惧怕、局促、忐忑,很希望他问我点儿什么,以激发出我排山倒海的情感。但他仿佛忘却了我的存在。高牡丹喂了兔儿草后还要回来,再沉默下去形势对我很不利。但我没有一点儿勇气打破沉静。寻觅其它突破口,欲去为他冲茶,他茶缸又是满的;欲为他点烟,他又不抽烟……

  “咋了牛儿?”张书记忽然一声问,吓我一大跳。不待我应,他又接着说,“不要神不守舍,就这样静静地陪叔坐一会啊。往年你禾儿姐小虎哥就是这样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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