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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陈忠实文集-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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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是吕家堡大队一个正儿八经的社员了。可以想到,今晚睡在那间小厦屋里有新被褥铺盖的上炕上,将要比昨晚美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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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7


  乡谚说,老子少不下儿子的一个媳妇,儿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
  给三娃子建峰的媳妇娶进门,游结在克俭老汉心头的疙瘩顿然消散了。三个儿子的三个媳妇现在娶齐了,做为老子应尽的义务,他已经完满地尽到了;至于儿了回报给他和老伴的棺材,凭他们的良心去办吧!他今年还不满六十,身体没见啥麻缠病症,自觉精神尚好,正当庄稼人所说的老小伙子年岁,棺材的事还不紧迫,容得娃子们日后缓缓去置备。
  真不容易啊!自从这个操着陕北生硬口音的媳妇踏进门楼,成为这个三合院暂时还显得不太谐调的一个成员,五十八岁的庄稼院主人就总是禁不住慨叹,给三娃子的这个媳妇总算娶到家了,真是不容易啊!
  吕家堡的吕克俭,在本族的克字辈里排行为八,人称吕老八,精明强干一世,却被一个上中农成分封住了嘴巴,不能畅畅快快在吕家堡的街巷里说话和做事。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庄稼人卑称大肚子中农。政府在乡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农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孤立地主、富农。对上中农怎么对待呢?没有明文规定,似乎是处于两大敌对阵营夹缝之中,真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队里开会时,队干部在广播上高喉咙粗嗓门喊着,贫下中农站在左边,地富反坏右站到右边,阵势明确,不容混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吕老八就找不到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了。在这样令人难堪的时境里,吕克俭已经养成一种雍容大度的胸怀,心甘情愿地瞅到一个毫不惹人注目的旮旯蹲下去,缩着脑袋抽旱烟。
  这种站不起又蹲不下的难受处境,虽然不好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最使老汉难受的两回事,毕竟都已过去了。五○年土地改革订成分,三十出头的年青庄稼汉子吕克俭,半年时间,把一头黑乌乌的短头发熬煎得白了多一半,变成青白相杂的青丝蓝短毛兔的颜色了。谢天谢地,土改工作组里穿灰制服的干部,真正是说到做到了实事求是,给他订下了富裕中农的成分,而终于保住了现有的土地、耕畜和三合院住房。他拍打着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又哭又笑,简直跟疯了一样,只要不被划成地主或富农,把这一头头发全拔光了又有啥关系!
  万万没想到,十来年后又来了“四清运动”。这一回,历时半年,吕克俭的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脱落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洗脸时,顺手一搓,头发茬子刷刷掉在水盆里。吕家堡原有的三户富裕中农,一户升为地主,一户升为富农,两位已经佝偻下腰的老汉,被推到那一小撮的队列里去了,作为惩罚,每天早晨清扫吕家堡的街巷。谢天谢地,吕克俭又侥幸逃脱了,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上中农成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的心思去感激那些“四清干部”的什么实事求是的高调了。没有把他推到地主富农那一档子里去,完全出于侥幸,出于运气,从贴近工作组的人的口里传出内幕情报,说是为了体现政策,不能把三户上中农全部升格为地主富农,必须留下一户体现政策,不然,吕家堡就没有上中农这个特殊地位的成分了。
  “四清运动”结束后,吕克俭摸着脱落得秃秃光光的大脑袋,对老伴闪眨着眼皮,说出自己的新的人生经验:“你说,工作组为啥在三户上中农成分里,专选出咱来‘体现政策’?咱一没给工作组求情,二没寻人走门子,为啥?”老伴不答,她知道他实际不是问她,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神秘的问题,果然,吕老八很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在吕家堡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就没有人在工作组跟前乱咬咱,工作组就说咱是诚心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的。因此嘛!就留下咱继续当上中农。”
  这是吕克俭搜肠刮肚所能归结出来的唯一一条幸免落难的原因。得到这个人生经验,他无疑很振奋,甚至抑制不住这种冲激,跑到院子里,把已经关门熄灯的儿子和媳妇以及孙子都喝叫起来,听他的训示:
  “看明白了吗?甭张狂!你只要一句话不忍,得罪一个人,这个人逢着运动咬咱一口,受得!人家好成分不怕,咱怕!咱这个危险成分,稍一动弹就升到……明白了吗?咱好比挑了两筐鸡蛋上集,人敢碰咱,咱不敢碰人呀!我平常总是说你们,只干活,甭说话,干部说好说坏做错做对咱全没意见,好了大家全好,坏了大家全坏,不是咱一家受苦害,用不着咱说长道短。干部得罪不起,社员也得罪不起。咱悄悄默默过咱的日月,免遭横事。这一回,你们全明白了吧?不怪我管家管得严了吧?”
  一家人全都信服老家长了。
  “四清”收场,“文革”开锣,吕家堡村的工分一年年贬值,成分却日渐升价。贫农下中农的成分越来越值钱,地富成分且不说,中农也不大吃香了,上中农几乎无异于地主富农。吕克俭为三娃子的媳妇就伤透脑筋了,旁的条件且不谈,一提上中农这个成分,就使一切正常的女子和她们的家长摇头摆手。谁也拿不准,说不定明天开始的某一运动,就轻而易举地把上中农升格成富农或地主了,谁愿意睁眼走进这种遭罪的家庭?眼看着三娃子上唇的汗毛变成了黑乎乎的胡须,脸颊上日渐稠密地拥集起一片片疥子疙瘩,任何做家长的都明白孩子的身体发育到了该结婚的紧迫年龄,却只能就这么拖着……谢天谢地,杨家斜村突然来了这个陕北闺女,不弹嫌上中农成分,他抓紧时机,三下五除二,当机立断,办了。
  经过对新媳妇进门来一月的观察,克俭老汉发现,这娃不错,勤苦,节俭,似乎是意料中事。从贫瘠的陕北山区到富裕的关中来的女人,一般都显示出比本地人更能吃苦,更能下力,生活上更不讲究。四妹子已经到地里开始上工,干活泼势,不会偷懒,尤其在做计件工分时,常常挣到最大工分。这个新媳妇的缺陷也是明显的,针线活儿不强,据说陕北不种棉花,自然不会纺线织布了。灶锅上的手艺也不行,勉强能擀出厚厚的面条,吃起来又松又泡,没有筋劲儿。据说陕北以洋芋小米为主,很少吃麦子,自然学不下擀面的技术的。所有这两条,做为关中的一个家庭主妇,不能不说是两个令人遗憾的不足,不过,有精干纺织和灶事技能的老伴指教,不难学会的。最让吕老八担着心的,是这个陕北女子不太懂关中乡村甚为严格的礼行,譬如说家里来了亲戚或其它客人,应该由家长接待,媳妇们在打过招呼之后就应退避,不该唠唠叨叨。四妹子在大舅来了时,居然靠在桌子边问这问那,有失体统。譬如说在家里应该稳稳当当走路,稳稳当当说话,而四妹子居然哼着什么曲儿出出进进,有失庄重。所有这些,需得慢慢调理,使得有点疯张的山里女子,能尽快学会关中的礼行,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个上中农家庭,更容不得张狂分子!
  不管怎样,吕老八的心情,相对来说是好的。在棉田里移栽棉花苗儿,工间歇息时,队长向大家宣传大寨政治评工的办法,他坐在土梁上,噙着旱烟袋,眼睛瞅着脚旁边的一个蚂蚁窝出神。蚂蚁窝很小,不过麦秆儿粗细的一个小孔,洞口有一堆细沙,证明这洞已经深及土层下的沙层了。有几只蚂蚁从洞里爬出来,钻到沟垄里的土块下去了,又有一个一个小蚂蚁衔着一粒什物钻进洞去了。他看得出神,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十足,把队长说的什么政治评工的事撂到耳朵后边去了。
  吕老八继续悉心观察蚂蚁。这一群小生灵,在宽阔的下河沿的田地里,悄悄凿下麦秆粗细的一个小洞,就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寻找下一粒食物,衔进洞去,养育儿女,快快乐乐的。蚂蚁没敢想到要占领整个河川,更没有想到要与飞禽争夺天空,只是悄悄地满足于一个麦秆粗细的小洞。人在犁地或锄草的时候,无意间捣毁了它们的窝洞,它们并不抱怨,也没有能力向人类发动一场复仇战争,只是重新把洞再凿出来,继续生活下去。
  吕老八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了,那麦秆粗细的窝洞无异于他的那个三合院。在宽阔肥沃的下河沿的川地里,他现在占着那个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随便哪一场运动,都完全可能捣毁他的窝洞,如同捣毁这小小的蚂蚁窝一样。
  吕老八不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胜利,外交和内务政策的全部胜利。他和他的近十口人的家庭成员,遵循忍事息事的外交政策,处理家门以外的一切事宜,几十年显示出来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没有在越来越复杂的吕家堡翻船。只是保住这一条,吃一点亏,忍一点气,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子里,他是个鳖一样的人,不争工分,骂不还口,似乎任谁都可以在他光头上摸一把。而在家里,吕老八却是神圣凛然的家长。他治家严厉,家法大,儿子媳妇以及孙子孙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的。媳妇们早晨给他倒尿盆。媳妇们一天三顿给他把饭双手递上来。媳妇们没有敢翻嘴顶碰他的。十口之家的经济实权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开销合理与否由他最后定夺。这样富于尊威的家庭长者,在吕家堡数不出几个来,就说那个队长吧,讲起学大寨记工分办法来一套一套的,指挥起社员来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里呢?儿媳妇敢于指名道姓骂他,他却惹不下。吕老八活得不错。
  他的眼睛从蚂蚁窝上移开了,漠然盯着农历四月晌午热烘烘的太阳,心里盘算已定:该当给三儿子进行一次家训,让他明白,应该怎样当好丈夫,这个小东西和媳妇刚厮混熟了,有点没大没小的样子。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眼里丢失了丈夫的架势,一生就甭想活得像个男人,而且后患无穷。吕家堡村里,凡是女人当家主事的庄稼院,没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细心倒是细心,就是分不清大小,远近,里外。必须使这个明显缺乏严格家教的山区女子,尽快接受吕家的礼行,使她能尽快地谐调统一到这个时时潜伏着危险的庄稼院里来……训媳莫如先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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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8


  晚饭吃罢,帮大嫂洗涮了一家人的碗筷,把小灶房收拾清白,锁上门,四妹子揭开自家厦屋的洋布门帘,看见三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她轻脚蹑步走到他背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三娃子从底下伸过手来,在她腰里搔了一把,她不由地放开手。他却就势把她按倒在炕上,搔她脖窝和胳肢窝,痒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着,在炕上打滚,讨饶,他却不饶,依旧使劲挠她搔她。这时候,屋里传来老公公呼叫“建峰”的声音,他吐一下舌头,缩一下脖子,走出门去了。
  四妹子整理一下衣襟,跳下炕来,捞起纳布鞋鞋底的夹板,婆婆在把麻和抹褙子的布交给她的时候,郑重交待了,从今往后,三娃子的衣服鞋袜统由她管了,要是穿得太脏,或者穿着露出大拇指的烂鞋,村人不笑男人,而要笑话他的媳妇了,男人的穿戴是女人的面皮。婆婆又婉言替她计划,应该在新婚的头一年里,叼空做下够男人和自己穿五年的布鞋和棉鞋,以防一年后怀里抱上娃娃,就忙得捉不住夹板了。这是任何一个新媳妇都难得避免的事,趁早准备好,做得越多日后越轻松。四妹子很感激老婆婆对她的指教,决心在孩子出现以前,先把鞋准备充足,免得日后发紧迫。
  进得这个家庭以后,她和建峰很快混熟了,熟悉了,便更喜欢他了。这个关中小伙子,身体长得健壮,模样也不赖,高眉骨,高鼻梁,条形脸,很有男子汉气魄。他不大说话,尤其在村子里,从不多嘴多舌参与队里的什么纠纷。他在屋里也不大说话,尤其跟老公公说话更少。他在小厦屋里,和她枕在一只枕头上,却轻声细语说这说那,说他在中学念初中时,物理和数学总是考满分,毕业那年,刚碰上“文革”,没能参加高中和中专考试,就回家来了。他家的成分高点,自知不敢在村里参与什么活动,就在家里看闲书,竟然对电机摸出门道了,学会修理马达了。
  四妹子初到这个家庭一月来的印象,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事。这个家庭的生活是令她满意的,早饭一般喝包谷糁子,午饭总要吃一顿细面条,晚饭也是喝包谷糁子,馍馍通常是玉米面捏的,但逢年过节,总会吃到麦子面馍馍,粗粮虽然多了点,总都是正经粮食啊!不像在老家陕北,总吃糠,顶好是洋芋,而洋芋在关中人的餐桌上,是菜不是主食。
  她的建峰身怀绝技,常常给队里修理马达,挣一份技术工,他原来就在自己的小厦屋修理,婚后挪到大队一间空房里去了。没有马达需要修理的时候,他就去大田里出工。晚上,他从来不出去串门,也不和其他小伙子们凑热闹,只是抱着那本电工技术书看得入邪。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夹板缒纳鞋底,轻轻哼他喜欢的陕北民歌的曲调,小两口热热火火。这个十口之家的大家庭的大事,比如用粮计划,比如经济收支,比如应该给某一家亲戚应酬的礼物,统由两位老人操心,用不着她费心,她在这个看来庞大的家庭里,其实最清闲了,轮着她上工的时候,自有妇女队长来通知。要说当紧的事,倒是该尽快学会各种面条的擀法,以及纺线织布的技术。关中产棉花,人为了省钱,不买洋布,仍然习惯于纺线织布,穿衣做鞋或做被单。
  家里的饭,是由三个媳妇轮流做的,每人一月。现在轮大嫂做饭,她有空就给大嫂帮忙,一来自己闲着,干点烧锅洗碗的活儿也累不了人,二来是跟大嫂学习擀面做饭的技术,熟悉熟悉这个家庭吃饭的习惯。轮过二嫂之后,就该轮着她了。她已大致明白,每顿饭动手之前,大嫂先请示老婆婆,做啥饭呀?老婆婆负责调节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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