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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陈忠实文集-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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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娃哥。”马驹满意地笑着说,“牛这两天没啥麻达?” 
  “噢!马驹。”来娃转过身,仰起头,自豪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你看嘛!你看跟你买回来的时光,一样不一样?” 
  “我怕牛倒水土哩。”马驹满意地笑着。 
  “我头天晚上弄了一锹黄土,在锅里炒焦,再熬成汤水,给牛饮了。”来娃动情地说,“这样一饮,牛就服咱山外的水土了。” 
  来娃的办法究竟有几分科学性,马驹没有去考究它,而半截人对待牲畜的细心,着实使马驹感动了。他钦佩地盯着这位残疾人,心里十分舒畅,父母亲痛苦的脸色给他心里投射的阴影,被来娃的忠诚行动冲淡了不少。 
  “明日开庄呀!”来娃快活地向他报告,“附近村庄不断有人来询问,咱给人家排了日期,明天开始配种。你看,框架早安好了。” 
  马驹摇一摇框架的木桩,稳扎结实,公牛拴在木桩上,雄狮一般昂首挺胸,不安地踏着蹄子,全不象那几头母牛那样安闲地站着。好哇,明天这儿就热闹起来了。马驹给这个配种站安排了两个高中毕业生。往后,得逐步采用人工配种,提高母牛的受孕率。种牛有了,下一步再养种马和种驴,办起一个象样的牲畜配种站来。现在看,种牛场是谋算到急需的空档上了,方圆三十里,没有一家开庄的种牛。他问:“那俩呢?” 
  “一个到镇上买些用具去了,一个骑车子到各村贴广告去了。”来娃说,“俩娃积极得很。我原先想,这两个学生娃,会喜悦弄这号腌臜事吗?没料想,两个货热心得很。” 
  “现时的年轻人,思想开通。”马驹笑说,“老人还觉得干这号事丢脸哩!” 
  马驹说着,走进饲养棚里,院里屋里,清扫得干干净净,整洁而又清爽。槽道里不留一撮草巴,圈里垫着一层干黄土,几乎嗅不见粪尿的臭气。槽道外头的垫脚砖已经垒好了。马驹由衷地赞扬说:“来娃哥,你弄得不错。” 
  “嘿嘿嘿!”来娃憨笑着说,“马驹,我在生产队里二十多年,没听见一个字的表扬话,你今日表扬我了,希罕哪!” 
  马驹笑了,这大约是实情。 
  “马驹——”来娃庄重地问,“我听说……你要走咧?” 
  “不走。”马驹说,“走的话,还能不给你老哥招呼一声吗?” 
  “我也这样想。”来娃点点头,“旁人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还是喂我的牛,心想,即便你走,也得把我喂牛的事安顿稳当……” 
  “好好喂牛吧,来娃哥。”马驹真诚地说,“咱弟兄们的希望,在这些宝贝身上哩!” 
  “对!”来娃大声说,“现时政策宽咧,庄稼人活套了。咱们地里打得够吃,队里副业挣得有钱花,窝窝逸逸过日月,比城里差多少呢?” 
  马驹点点头,这个人说着他心里的愿望。有吃有穿有钱花,这本来不算太高的生活要求,几十年里没有得到,领导他们的父亲却早已顾不上考虑这些,而只是急于把儿子塞到城镇里去。马驹瞧着来娃诚实的眼睛,心情颇为激动地说:“来娃哥,青年人往城里跑,是由于农村太穷太落后。比方说,咱们村里要是修成水泥街道,戏楼前修起俱乐部,大队办起文化室,有书有戏有电影,家家屋里蹲一台电视机,你看如何呢?” 
  “啊呀呀!”来娃吐吐舌头,“我没敢想到这样阔气。我只说不愁吃不愁穿,我冯来娃就跟人一样罗!” 
  “为啥不敢想呢?”马驹说,“渭北塬上的南村大队,已经做到了。那个村在外干合同工的青年,自动回队里去了。咱们为啥不行呢?” 
  “噢噢噢!”来娃半信半疑,“怕不容易……” 
  “难是难。”马驹肯定说,“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我反正豁上了,你陪我干吧!” 
  “啊呀呀!我……”来娃受宠若惊,“你相信老哥,把牛交给我,放心好了。俺哑巴老婆灵得很,看着我当了饲养员,给我的伙食也改善咧!白面给我跟娃吃,她吃黑面……” 
  生活呈现出纷繁复杂的色彩。父亲一生几经挫折之后已经疲惫不堪了;彩彩经历了过多的不幸反而更加坚强了;安国叔一生顺畅,现在正谋划他和老伴百年之后能睡一副松木棺材;来娃老哥想着够吃够穿有钱花的日月……他们都给年轻的冯马驹以有意无意的影响,马驹终于作出了也完成了自己的抉择,此刻里,心情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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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这是初夏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太阳从秦岭东山群峰的巅顶冒出来,向西南方运行,空气燥热。这一天,冯家滩的平静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节奏,变得有点纷乱了。 
  从天明开始,两辆延河牌载重汽车驶进冯家滩,到三队砖场来拉砖。满载新砖飞驰的汽车把街巷里的尘土、鸡毛和草屑搧起来;卸了货,又哐啷哐啷响着开回村里来。 
  配种站也在今天开庄。一大早,从外村来的陌生庄稼人,拉着自己的母牛趁着天凉赶来了,好多庄稼人围在三队饲养场门前看热闹。女人们是避讳这样不太文雅的场合的,全是男人们打诨调笑的声音。 
  马驹心里被一种激情鼓舞着。一位采购员告诉他,想不到三队第一窑新砖质量竟然这样好,他们宁愿多绕几里路,专门买三队的货。马驹心里是难以抑制的喜悦:第一窑砖,十二万块,价值四千多元,今天进入三队空空的账本了。 
  “德宽哥,看清了吗?质量!质量是关键。”马驹大声说,“你算算,小河两岸这几年办起了多少砖场?好货不愁卖,全凭质量争前景哩!” 
  “我心里明得跟镜儿一样。”一向言语谨慎的冯德宽,口气也硬朗了,“制砖,晾坯,装窑和出窑,都得把关,砖才四楞饱满。这有我负责。火工有郭师傅,那河南老哥可靠。” 
  “把这笔钱,还是要抠紧,不敢乱花。”马驹和德宽用商议的口气说,“医疗站上的开支怎么办呢?彩彩说她手里没钱了,夏收快到了……”早晨,他在街巷里碰见彩彩,想到前日在河湾里她拒绝回答他的话,就有点不好意思。彩彩却老远就叫“马驹哥”,声音特别亮。待他走到跟前,看见彩彩满脸喜悦地盯着他,说是医疗站上的资金所剩无几了,她问过大队长,大队长说土地下户了,医疗站该当解散了。她说:“解散当然太容易了,问题是社员从外头医院看病回来,还寻她打针;谁有点小伤小病,犯不着跑远路去医院,也照样寻她来,怎么办呢?”她说着,盯着马驹,问他怎么办。他笑着说,散是不好散的,让他和德宽商量一下。 
  “问题牵扯一队和二队,他们不给钱,咱们三队一家给钱,负担不起呀!”德宽说,“这事本该大队长出面,召集三个队的干部商量一下,不难解决。”可大队长根本不理事了,他跟康家村康老三合买了一辆汽车,正在西安和西宁之间搞长途贩运哩,哪有心思去解决什么医疗站的资金问题呢!德宽为难地说,“咱们队单独给医疗站出钱,其他队社员看病咋办呢?” 
  “收款,”马驹说,“三队社员的这点福利,我们保持住。其他队的社员嘛,我们队里负担不起,没有办法。” 
  “只有这样了。”德宽说,“那两个队账上空着,没有钱,拿不出医疗费。” 
  “你给会计说一声,先给彩彩支出一百元。”马驹说,“夏收到了,没有常用药品不行。” 
  “只要咱的砖场多烧一窑砖……”德宽说,“一百二百元有多难嘛!” 
  “实话。”马驹赞同说,“咱们这两项副业,现在看来都不错。这样干上两三年,你看吧,咱们何止是为社员解决一二百元药费的问题……” 
  “马驹,我想赶夏收前,把这一窑货也烧出来,再装上第三窑。咱们割麦,让郭师傅烧火,生意红火了,就要趁热打铁。”德宽心劲也很高,“你想想,一窑货烧得十二万,四千多块,买多少麦子呢?” 
  马驹会意地笑笑,算是回答,在这样令人扬眉吐气的时刻,他想到另一位和他共事的人来。遗憾的是,他昨晚去找牛娃,没有谈得拢。牛娃跟他表哥的拖拉机跑短途运输,每天二块半,对三队的砖场和牛场不感兴趣了。 
  “牛娃前日见我,让我给他作媒哩!”德宽告诉马驹,“昨晚我过河去了,那女人对牛娃挺满意,只是弹嫌牛妹脾气太倔……” 
  “有这事?”马驹惊喜地问,“怪道昨晚我去找牛娃,大婶说,‘你甭拉扯牛娃了,俺牛娃急等用钱哩。三队收入再好,俺等不得……’老婶子没有说明,牛娃也没给我说。” 
  “我给那女人解释说,牛娃要是有了媳妇,性子就绵软了。”德宽很得意自己的本领,“那女人后来就……差不多了。” 
  “要是必要的话,咱俩今晚一块过河,非说服这个女人不可。”马驹热心地说,“可别给咱牛娃错过了。” 
  “那当然好。”德宽说,“咱俩去说,准保……” 
  两辆卡车卷着滚滚黄尘,又开到砖场里来了。德宽笑着去招呼他们装砖,马驹又转到饲养场门前来了。来娃蹦达着一双短小的腿脚,急得满头大汗,兴奋地告诉马驹,说是有好些邻村的庄稼人又来询问配种的情况,有的农户,其实牲畜还没发情哩,就先来挂号排队了。 
  马驹愉快地听着来娃哥的话,帮他干着活计,看着那两个高中生把一头母牛领进框架里去,心里舒畅极了。三四天来,因为去不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的思想波动,已经过去了。鼓舞人心的胜利,令他情绪高涨,胸襟舒畅。冯家滩三队已经转换过来的生气,实在令人走路带劲,吃饭有味哩! 
  “听说你打算买种驴,有没有这事?”一位老汉问,“啥时间买呢?” 
  “种驴……正在交涉。”马驹给老汉耐心解释,“咱看了几头,没看中。正在跟畜牧学校联系,要买一头纯种关中驴。” 
  “有种驴就好咧;”老汉说,“马用驴配,生骡子,种驴骨架好,生下骡驹才出色……” 
  马驹和陌生的外村来的老汉说着,来娃又跑过来,指指村子中间,示意有人叫他呢。马驹一看,母亲远远站在村巷里,向他招手,急急火火的样子,又有什么事呢? 
  父亲的脸色多难看呀!马驹一走进小院,简直吓了一跳。父亲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用草帽搧着凉,灰白的连鬓络腮胡碴儿显得芜杂了,汗水从脸上流淌下来,粗大的鼻翼在翕动着,似乎浑身都在哆嗦。怎么回事呢? 
  “你说,到底是你不愿意干,还是人家安国……” 
  景藩老汉看见儿子进门,早已忍耐不住,“你反倒说安国把名额给旁人了……你居然蒙哄我!”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马驹苦笑一下,坐在一边。本来是怕惹父亲生气,现在看来是难以避免这场冲突了。马驹只好诚实地坦白说:“你甭气,也甭急,有话缓缓地说。我怕惹你生气,就那样给安国叔说……” 
  “你——嘿!” 
  景藩老汉气得嘴唇哆嗦,手脚颤抖,一时间话也说不顺畅了。 
  昨日马驹回来告诉他名额让旁人占去的话,他初听时信下了。比他有势力的人顶掉儿子的司机位置,是可能的。奇怪的是,儿子失掉这样的工作机会并不难受,反而更有劲头地在砖场和饲养场跑腾,这就令人生疑。一早起来,景藩老汉在村口爬上装满砖头的卡车,进了县城。老汉一见安国,听得安国说明原委,一下子气得煞白了脸……他一口水够不得喝,一口饭更咽不下,走出县城,又等见那辆到冯家滩拉砖的汽车,气鼓鼓地回到村里来了。 
  “你说——”景藩老汉紧盯着儿子问,“你愿意不愿意?” 
  “我不想去。”既然回避不开,马驹就实说了。 
  “你不想去!哼!”景藩老汉呼地一声站起,大声吼喊说,“你想做啥?你死守在冯家滩,想干啥呀?啊——” 
  “你甭喊叫,爸。”马驹劝父亲。父亲毕竟是党支部书记,不同于一般庄稼人。父子间的矛盾已经扯开,不如把话说明白,也许更好。他冷静地说:“有话你慢慢说。事情弄得惹你生气,也怪我没有细细给你说清白。我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听了,哪些不对,你指教我……” 
  “你眼睛睁得大大的……硬往泥滩里跳嘛!”景藩老汉气得声音变了调儿,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翻前倒后地给你说了多少道理,你不听……你将来后悔了,跟不上了!” 
  “我不后悔,也不抱怨你。”马驹说。 
  “我拿我一辈子的教训给你说,还拿志强的下场作比方,还……还说过何家营党支书何永槐的意见。”景藩老汉稍微平静下来,委婉地劝儿子,“这些人在农村干了一辈子,哪个没本事?哪个不使劲?你不听人劝,还要……” 
  “爸,你和志强叔,受早先那错误政策的苦害,公事没办成,自个也受苦了。永槐叔可能一时还不理解党现时的农业经济政策,他慢慢总会理解的。”马驹不急不躁,想说服父亲,“我的看法,现时党的农业经济政策,得人心;要想在农村成点事,现在正是时候。” 
  “地分了,牛也分了,各家打各家的算盘,各人寻各人挣钱的门路,人家谁要你管呢?”父亲说,“你眼睛瞎了吗?难道看不见?” 
  “地是我分的,牛也是我分的,我怎么看不见!”马驹说出自己的看法,“新的问题出来了。咱们村里,一个人水、旱地分不到一亩,一年只忙秋夏两月,庄稼人闲下做啥呀?咱村年年回来一二十个高初中毕业生,做啥呀?有手艺的人凭手艺挣钱,多数庄稼人寻不着挣钱的门路哩!叫我看,大队和小队干部,要帮助社员找活儿干,提供挣钱的门路。劳力不能闲下呀!” 
  “你看看而今的社会,谁不是为自个谋算?”父亲粗暴地打断马驹的话,“你小子倒想得好。” 
  “谋私利的人是有的,可能为数不少。”马驹承认父亲说的社会现象,“可是只谋私利不管群众,总不是共产党员应该做的嘛!你托安国叔找门路,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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