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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陈忠实文集-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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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跛着走出小厦屋的门,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扬起头看看蓝天上的太阳,已经过了庄稼人吃早饭的时辰。从敞开的街门里,可以看见男女社员扛着工具去出午工了。 
  “你的脚……咋咧?”母亲笑吟吟地端着饭碗和菜碟来到槐树下,一眼瞅见儿子脚上缠扎着的白纱布,吃惊地询问,随即把碗搁到石桌上,蹲下身来,抚摸察看着儿子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背,急切地再问:“咋弄的?” 
  “砖头塌了,不怎。”马驹不在意地说,“俺爸呢?” 
  “到公社去了。”母亲还是放心不下他的脚伤,“伤口不小哇!你看肿得多高……” 
  “擦破一点皮。”马驹说,“过三两天就好了。” 
  “吃饭。”母亲在一旁坐下,招呼催促儿子端起碗,就记起老头子临出门时交代给她的使命,开始把话引到儿子的工作问题上来了,“你爸……为你的前程……把心操烂了……” 
  “嗯……”马驹吃着饭,应承着母亲的话,心里却在想:文生是个正式大夫,乡村人最看得起的职业;彩彩失掉文生这样一个未婚夫,怎么表现得这样冷淡,真的不在乎吗? 
  “你爸一辈子尽受苦,没享得一天福。”母亲声音委婉,有点凄楚,“他年轻时,跟你一样,直脾气,硬性子,把公家的事看得重,扑上趟上干……落得啥结果呢?‘四清’时挨斗争,‘文化大革命’活活脱了一层皮……” 
  “我知道……”马驹仍然心不在焉,想着:彩彩把文生的信给我看,到底是啥意思?这个猜不透的姑娘…… 
  “你爸而今后悔了!”母亲长叹一声说,“当初没听我的话,现时后悔跟不上了。” 
  “妈!谁不听你的话,肯定要吃亏!妈比诸葛亮还……”马驹笑着,和妈妈逗趣,心里仍然在猜度着彩彩,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离开村子,现时会是啥光景?”母亲继续对端碗吃饭的儿子说,“你看看人家安国一家……就明白咧!” 
  “俺爸要是听了你的话,现时,他可能比安国叔的官儿还要大。我哥,我姐,还有我,都会有商品粮吃了。逢年过节,一人引一个鬈头发媳妇,回来孝敬你,妈怕是要喜得分不清前门和后门了。”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嘻嘻哈哈地和母亲逗乐。 
  “一步路走错,差得天上地下。”母亲并不在意儿子说笑逗乐的神气,依旧耐心地进行两个家庭的对比教育,“你这回出去工作,机会着实难得哪!” 
  马驹停住搅动着的筷子,这才明白母亲不是随随便便和他拉家常哩。母亲虽然一字不识,谈话的方式方法却颇有讲究,由远及近,一步一步伸展过去,直至接近她要说出的中心话题,马驹再也无心和妈妈逗乐了。 
  “你的主意拿定着哩吧?”母亲探问。 
  “早拿定了。”马驹爽快地回答。 
  “拿定了就好。”母亲仍然循循善诱,“可甭经人一哄弄,又变卦。你爸就吃了这号亏!” 
  “我不会让人哄弄了。”马驹说,“妈,你跟俺爸都放心,我的主意定下了。” 
  “去?”母亲盯紧儿子的眼睛问。 
  “去!”马驹一摆头,主意铁定的样子。 
  母亲脸上浮出慈善的笑容,收拾了碗碟,放心地走回小灶房去了,那儿传来洗刷碗筷的声音。 
  小院里很静,坐在槐树和香椿树浓密的荫凉下,仍然能感到五月晌午阳光的人的热力。马驹抚一抚肿胀的脚腕,该当认真思量一下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诱惑力很强的工作。在部队的七年里,他开一辆草绿色的“解放”卡车,在坦坦荡荡的戈壁滩上奔驰,蓝天,白云,羊群,热情奔放的维族和哈萨克族男女……自从离开部队,几乎没有摸过方向盘了。 
  马驹搓一搓手指,似乎有点痒痒。如果去了县饮食公司,开上一部汽车,对这个职业的浓厚兴趣,肯定会使他适应新的环境,结识新的伙伴。他不会偷懒,会把一切任务圆满完成,待有机会转为正式司机,他就会一辈子操着永不会腻味的方向盘,过着有固定收入的城镇工人的生活了。 
  可是,怎么从冯家滩拔得出脚来呢?去年,他从部队回到冯家滩,房屋依旧,街巷肮脏,队里穷得拿不出钱给牲畜抓药,他的心凉到脚跟了。薛淑贤的毁约,给他当面羞辱,使摘下领章帽徽而仍然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冯马驹,几乎无路可走了。乡村里,虽然青年男女间解除婚约并不罕见,可是被迫解约的一方,无论男女,都不会感到光彩……他终于忍受不住,和牛娃、德宽接管了三队的工作,在全体社员面前拍了胸脯。半年来,计划中要干的几件大事,虽然艰难,总是开始了;唯其艰难,要他现在一拍屁股离开冯家滩,还真有点难分难舍的感情哩! 
  牛娃要是知道他要走掉的消息,准会跳起来,骂他说话象放屁。什么击掌誓盟,不过是说说罢了。那家伙的脾气,一当翻脸,谁的账也不认哪!德宽不管心里满意不满意,脸面上不会给人难看的,那是个厚道人……他们三人共事半年多以来,合作得不错,他感到那两位副队长,很敬重自己;他也和他俩之间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他和牛娃自小一起割草,放羊,上学,自不必说。德宽比他年岁大,自从搭班在一起共事,他在这位老哥身上发现了许多自己所缺少的长处,愈加敬重他了,马驹暗暗难受:怎么能忍心撇下这两个正在努力奋斗的同志,而去给自己找一碗安生饭吃呢? 
  三队能改变穷困的局面吗?从现在的生产状况看,年终肯定要超过去年的收入。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十年二十年以后呢?谁能预料农村经济政策上有没有反复和变化呢?权当你自己铁了心,豁出来在这里干一辈子,要是政策一旦变得使你无法干下去的时候,怎么办呢?父亲搞合作化时的劲头也是够高涨的,随之兴起的吃大锅饭,“四清”,“文革”和“割尾巴运动”,整得连他自己也保不住。批来斗去,老人变成“维持会长”了,有人说他是只冒烟不冒火的一根湿柴。志强叔更惨了,他放弃大学不考,回到冯家滩,几年没干出来,连命也赔上了。如果自己在某个时候遇上这样的处境,会不会在回想今天这一步路时,像父亲一样产生悔恨莫及的情绪呢?唔呀……去年起手的时候,似乎只是贫穷和屈辱给人心理上带来的压力,冲起一股背水一战的勇气;而当今天有一条可以摆脱那种贫穷和屈辱的道路展现在脚下的时候,年轻的复员军人冯马驹,便切实地意识到,他所面临的,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不能回避的三岔口……选择是困难的,痛苦的……他把双手的十指叉进蓬乱的头发里,撑着脑袋,象是有一百个号筒对着他在吹奏:去不去? 
  “哈呀!建华——” 
  谁在叫他的学名呢?建华这个名字,念书时只有老师提问时叫,在部队,点名时排长才使用它。回到冯家滩,老人们甚至不知道冯马驹还有这样好的一个大名哩!马驹听着有点陌生的声音,一抬头,冯文生的父亲冯大先生走进门楼来了。灰褂黑裤,秃顶白发,瘦脸明目,和气的笑容,随时准备向人道歉的神态。马驹连忙站起,礼让这位长者坐下。 
  说了几句闲话,冯大先生环顾左右之后,忽然激愤起来:“建华,你知道不?我那个小畜生居然做出不仁不义的事……” 
  马驹佯装不知,认真地听着冯大先生叙说文生要和彩彩解除婚约的事,冯大先生一边叙说,一边骂,骂自己的小儿子是混蛋,是畜生,忘恩负义的陈世美……老先生的脸都气得变了色,银白的长胡须颤抖着。马驹被老先生的情绪感染了,连忙说:“你先甭急,咱们都想法调解……” 
  “你想想,这样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我们家里的人啥时候干过?”老先生擂着拳头,“我一生以行医为本,虽则给国民党服务过,可没伤害……咱总是有错,人民政府宽大我,启用我,我为人民服务。虽则‘四人帮’把我整了,邓青天的政策又使我老来适得其所。我一生行医,只重医道,无论穷富,不管贵贱,一视同仁。现在遇见这号不争气的孽种,丢人丧德,我在冯家滩何以为人?” 
  看着冯老先生慷慨激昂的样子,马驹心里油然窜起一种正义感。他觉得他向彩彩提出的劝服文生的举动是应该的;他为自己昨晚的梦悔愧了。 
  “彩彩这姑娘,哪一样比不上他?”老先生说,“我是实实舍不得这个好娃娃……” 
  “那……我去劝劝文生。”马驹说,“等我脚伤轻了,我到医院找他去。” 
  “好!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劝他。”老先生说,“他敬服你,和你自小一起长大,你不歧视他,他至今都说你是正直人。” 
  “我一定去。”马驹说,“我去试着尽尽心……” 
  “你下狠劲说,甭怕!”老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态度诚恳极了,“你骂他,骂他个忘恩负义的贼,骂得他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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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正当午时,小河川道里,绿色的麦穗梢头,浮现着一层淡淡的轻烟一样的蓝色雾霭。这儿那儿的棉田里和稻地田,穿花衫的女人和赤臂裸身的男人,在移栽棉苗,在撅着屁股插秧。弯腰曲背在大太阳下的劳动是沉重的,田野里繁忙而又沉寂。 
  偏远坡塬地带的河川公路上,车少人稀。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头肥大的公牛,晃悠着长腿,在公路边上杨树的荫凉里走着。公牛粗壮的脖颈上挽着一条红绸,牛头上套着一个用柳条编成的遮阳帽儿。这是牛娃拉着纯种秦川公牛,走村串寨,向那些饲养着母牛的庄稼人夸庄哩。冯家滩三队不光自己繁青良种秦川牛,还要办配种站(庄稼人叫开庄),不仅是一项很好的副业收入,而且也为国家畜牧改良部门的工作出了一分力。 
  他串过三四个村庄了。每到一个村子,这头公牛引起庄稼人多大的兴趣哟。象看珍禽异兽一样欣赏着这头秦川公牛的雄姿,问长问短,啧啧称赞。牛娃陶醉在自豪感里,耐心地回答庄稼人的询问,得意地大声地宣传: 
  “咱这头公牛是纯种货,跟本地黄牛配种,生下牛犊,是杂交种。杂交优越,绝不会赖的,咱们和公家一个牌价,保配保生。生下牛犊了再交配种款,生不下牛犊不收钱,保证替农户负责……” 
  他很自信自己这种活广告式的宣传的力量。想想吧,牲畜包养到户了,社员家里养着母牛,割草呀,垫圈呀,黑天白天喂养着,一年到头受多少劳累,谁家不盼望生一头身架壮实的牛犊?庄稼人选择种公牛是很严格的,宁可多掏三五块钱,也要找一头好公牛哩。 
  牛娃刚刚从康家村出来,准备再到河岸边的草甸村去。他晃悠着长腿走着,手里攥着一根树枝,并不驱赶,好使宝贝公牛任着性儿自由自在地走。牛低头在路旁嚼起青草来,他就站住脚,耐着性儿等待。天气热,不敢驱赶得太紧太急了。 
  牛娃心情舒畅得很哪!三队开春以来几项工作的胜利开展,使小伙子大受鼓舞,心劲高涨。和马驹、德宽搭班当干部,人合脾气马合套,再苦再累也心情快活。 
  小伙子自小命运不济,当他刚能撒开腿在冯家滩村巷里奔跑的时候,做中学教员的父亲扔下母子两个,在城里重新成家了。牛娃一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犟的家伙把父亲寄给他的制服衣裤脱下来,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里烧了。他把父亲赡养他的汇款单退回去以后,撕扯了课本,砸了笔盒,从学校回到冯家滩生产队来,立誓要以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急得双目失明的瞎眼母亲。 
  小伙子的志气令冯家滩人敬服,可是生活实际却令人伤心。三队的劳动日价值太贱了,口粮分得太少了,母子俩不仅缺钱花,常常弄得口粮短欠,秋不接夏,夏不接秋,因为家里有一个瞎眼母亲,牛娃到了乡村娃娃该当订亲的年龄,掏多大彩礼也招不来一个愿意服侍瞎眼老娘的媳妇。亲友托人给他从商雒山区引来一位姑娘,花了一千多块,在屋住了三天,偷偷跑掉了。他上了人贩子的当了。 
  牛娃今年是第三次在三队任职当干部了。头一次,大伙把刚刚十八岁的耿直的小伙子扶上台,干了三月,他干不下去了,那时候的队长明目张胆侵吞社员血汗,他不能容忍,骂了一仗,打了一架,自动辞职了。三年以后,大伙又把他选上了,干了半年,因为对抗公社学大寨的统一规划,拒绝白出劳力到塬坡上的吴家坪修水库,被公社通令撤职了。两次上任都没干满一年,小伙子在冯家滩落下了两种评价:一是说他耿直正气,一是说他太死太牛,当不成干部。牛娃憋着一肚子气,和马驹、德宽搭班,第三次登上冯家滩三队的首脑席位了。三击掌的动议是他提出来的,他憋红着脸说,这一次甭说干不到年底,要是还干不出一点名堂,冯家滩的人就要把他笑臭了,他永远再不与人共事当干部了,马驹和德宽笑着跟他拍了手,立了誓。他要使三队翻身,也使自己翻身;他要改变三队的落后穷困面貌,同时也使自己扬眉吐气。除此,他没有出路。他豁上一切了,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耿直品格,又表现出对工作的非常热情,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要让冯家滩人看看,牛娃是什么样的人! 
  好,三队已经展示的局面果然令人鼓舞!他乐悠悠地用衣襟抹着脸颊上的汗水,用树枝在公牛眼睛前晃一晃,把那贪食的畜牲赶到公路上,继续朝前走了。 
  田野掠过一丝微风,暑热得到短暂的驱除。牛娃一时兴起,脖子一仰,放开粗壮的嗓门,唱起了秦腔《武家坡》中的一段: 
   
  窑门外拴战马嘶声不断, 
  夫望妻妻望夫擦泪不干。 
  王三姐你本是千金名媛, 
  跟随我贫花儿多受磨难。…… 

  正唱到动情处,一个人从背后骑车过来,到跟前跳下了车子。牛娃一看,没有哪个当代的“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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