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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皇粮胡同十九号-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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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深刻的人生阅历与已经堪称“结晶”程度的经验告诉紫姨,严大浦对这桩“被迫自卫”事件的深刻怀疑,是完全有道理的。

这位半路杀出的费阳女先生,到底是因何“挺身而出”?其本人又到底是“哪方神圣”呢?

会场上响起了第一支华尔兹舞曲,高副市长彬彬有礼地当众邀请费阳跳舞……一切,都被社交手腕儿炉火纯青的冯雪雁,安排得尽善尽美。

按照紫姨的吩咐,通过秋姗对曾佐的提示,几分钟后,冯雪雁亲自陪着那位今天的女主角,走到了紫姨的轮椅前——

费阳还在微微喘息:“请原谅我的狼狈,回国十几年,因为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就再没有跳过一场舞了……”

紫姨听见费阳一边这样对女主人做着有点儿自嘲的解释,一边走到自己的轮椅前。

她与紫姨握手的时候,紫姨发现那只手很小,似乎与身体的高度不成正比,可手掌出奇的有力。不像那些故作娇柔脆弱的女人,跟人握手时,特意把自己弄得“软绵绵”的。费阳让紫姨明显地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感,与她表面的谦和,也同样是不成比例的。

紫姨还发现:眼前这位“新朋友”,果然是思维严谨、措辞高妙。也不知曾是怎样一种环境、怎样一番经历,使她得到如此非同常人的“修炼”?一个莫名的预感,泛上了紫姨的心头——

这位费阳女先生,今后若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便会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紧接着,紫姨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位素昧平生的天外来客,竟然叫出了自己鲜为人知的名字:

“久仰您,上官紫町女士——幸会。雪雁夫人刚才特地向我介绍,说您是你们这条皇粮胡同中‘最高贵、最神秘的一位居民’。而她并不知道,我早就通过一本英文版的小书,有幸提前认识了您。作者就是您儿时的女友,她叫史密斯·德凝。前年,她在美利坚发表了一本在中国王府生活的回忆录……”

紫姨不无感叹地回答:“我自以为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呢!德凝郡主一定把我描写成了个最招人讨厌的丑丫头,不学女红也不习琴棋书画,整天就是挖空心思搞恶作剧……对不对?”

“恰恰相反,在德凝郡主的笔下,您是她最难忘的小妹妹。她形容您天资极聪颖,就好像一个人长了七颗小脑袋瓜。”

紫姨很少会被人们“刻意地恭维”所感动。但此刻费阳所传达给自己的信息,却给她的“虚荣心”带来了瞬间的满足。她再次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位懂得靠“借花献佛”来赢得亲近的神秘人物。

走到身边才看清楚,原来费阳身上那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的花样儿不是刺绣也不是印花,而是别出心裁、工艺奇特的手工绘画!

“费先生,您真是位让人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的奇特人物。我斗胆请问,您这件旗袍上的图案,是临摹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画风吗?”

费阳微笑了:“一百分。”久久小说网小说下载

“那么,我猜想这是您自己的杰作,对吗?”

费阳又笑了,羞怯中含着几分得意:“还是一百分。”

紫姨接着问道:“我还想得到一个‘一百分’——我猜想,其实您只用了一种颜色,就是绿色。而浮现在那些绿叶之间的小白花,其实是面料的原色。”

费阳表现出了由衷的愉快:“那就再给您一个一百分——这是我们东方传统绘画技法之一。您还可以再收获一个一百分,不过未必容易。”

紫姨像孩子那样认真起来:“先生,请出题。”

费阳指着自己胸前小白花的图案:“说一说,这是什么花?”

这下,紫姨真的被“考”住了,只觉得这种似兰非兰的叶片,比一般的兰花叶子宽,那一朵朵垂着“头”的圆鼓鼓的花朵,却又似曾相识……

费阳得意地微笑了:“也许有点儿难为您这位好‘学生’了。这种‘印象派’的画法,太朦胧了一些。不过,我相信您很快就能认出它来。因为,只有您才是今天这个大厅里,唯一值得被称呼为‘先生’的人。”

紫姨言不由衷地叹道:“无论如何,它美极了,真的,美极了。这是今天这个大厅里最值得恭维的一件‘行头儿’了。看到如此别出心裁的服装杰作,我真后悔,自己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没有像您一样,选学西洋美术。”

“遗憾的是,和者盖寡。您是今天唯一一位恭维了我……这件衣服的人。它很便宜,真的,祖籍苏州的一位学生家长,送给了我一块纯白色的丝绸。我闲着没事时,自己动手剪裁缝制出了它。可发现就这样穿出来,在国外就像是一件婚纱;而在中国,就像是一件丧服。我借鉴了日本京都和服面料和腰带的手绘工艺——‘友禅染’……计算起来,投资为零。”

“费阳先生,您才是长着七颗脑袋的人物呢——我此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白色的衣裙,统统送到您的画室去!”

紫姨的恭维,百分之百的真诚。

“紫町女士,我不过是偏爱法国的印象画派罢了。”

“我也同样——莫奈、马奈、塞尚、凡·高……我特别喜欢雷诺阿。”

“紫町女士,您所列举的这些大师,应该说,因为他们对传统的挑战,世界的美术史因此而改变了。您不认为,他们是艺术家,也是勇士么——”

“费先生,恕我冒昧,有没有到您的画室去拜访您的荣幸呢?”

“……不胜荣幸之至——”

紫姨发现,对自己这不失冒昧的突然请求,费阳还是在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产生犹豫了。但是,她马上重新恢复了刚才的从容、随和,继续维持紫姨与自己良好交往的开端。

“费阳先生,我还要代我的女儿,向您表示一个歉意。她当众向您提了一个那么失礼的问题。”

“……”

“请您往那边看——就是那个娃娃头上系着一条红缎带,胸前戴着一朵绸缎玫瑰花的女孩子……”

“哦——她很可爱。怎么,她是您的女儿?”

“严格地说,是我的养女。叫小町——也是田字边的那个‘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刚才我就注意过她。不是因为她的提问,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但是形象很有个性,尤其是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

“真叫您说中了——这简直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呢!”

“请您代我转告她,在今天的舞会上,她是最讨费阳先生喜欢的姑娘。”

“因为她的没心没肺和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吗?”

“还有她那无人可比的自然、清纯。也代我向您的女儿提个冒昧的请求,希望她能够成为我的小模特儿。”

·26·

第四章



自从高法院长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带着儿子服毒自杀后,自己就没有在同龄女性中,找到那么令人快乐的谈话对象了。可“好景不长”,冯雪雁从人群里重新回到了费阳的身边:

“紫姨,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愉悦的交谈。我要向您讨回我的贵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费先生聊几句。”

就在费阳从紫姨身边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她手里那只白色小羊皮包儿的提带,挂在了紫姨的轮椅把上,接着又掉在了地板上……

手绢、口红、香水瓶、小钱包儿、钥匙,体现出职业特色的小速写本和一支黑管钢笔,统统从包里滚了出来。

费阳弯腰逐一去捡拾这些东西时,紫姨看到:她没有先去捡起钱包或是口红,而是最先捡起那只显得过于男性化的粗大钢笔。

职业艺术家——紫姨暗想。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认自己真的挺喜欢这位说不上了解的人物。

费阳回到副市长夫妇身边的时候,曾佐“正好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他正好听见,当副市长夫妇表示,在今天的舞会结束之前,要允许他们公开向费阳赠送一件礼物……费阳却突然提出,是否在舞会上,允许她“义卖”一张自己的作品!她语气坦然地解释说:

“这是出于‘与人为善’的信仰准则——我想向在场富有的善人们,募捐两百元的学费。给那个哥哥生前确实有罪的少年,一个来自天主的宽容与关怀,使他能够如愿升入机械高等专科学校。从此远离不幸和悲伤,走上一条与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费阳打算公开资助那个命丧黄泉的“持枪拦路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开始不安地悸动起来——费阳这样给冯雪雁出难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仁慈的证明?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挑战?

面对这种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要求,冯雪雁又将如何应对呢?高子昂和冯雪雁,确实是一时都愣住了。

副市长大人结结巴巴的先来了个“金蝉脱壳”:“还是请……请费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

冯雪雁的确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样仅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

“很好,费先生,很好!我赞成,全心全力地赞成您这充满博爱之心的善举。”

就这样,冯雪雁再次击掌,让乐队把演奏停下来。然后当众简要地宣布了这个“临时节目”。她满面春风地即兴讲解了这场义卖的背景、目的与这项善举所体现出的“真正的博爱精神”。并自告奋勇充当起这场“义卖”的主持人——

冯雪雁表情幽默地举起一把银质的西餐叉,代替拍卖主持人用的小木锤。她特意风趣地宣布说:

“费阳先生是从来也不出卖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画家——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刚才,费阳先生告诉我,这幅即将破例受到拍卖的杰作,题目是……啊,对了,是《五岁》。那么,鉴于没有可供参考的市场行情价格,起拍价就从‘零元’开始。”

费阳站在冯雪雁的身边,那一脸无比满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仿佛是在暗示所有人,她们两人之间早就为这项“神圣的善举”,达成了充分的默契。

乔秘书亲自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约一尺两寸高、八寸宽的人物肖像。它被装在一只拙朴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画框中……

紫姨特地让秋姗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细地拜见费阳的作品。她充满了对这位女画家艺术造诣的极大兴趣……她看见了“她”——

整个画面呈现出了和谐的灰蓝暗色调,线条同样显得朦胧,完全继承了法国印象画派大师们的画风。不,简直就是雷诺阿少女人物肖像的东方版本!那小女孩儿大约五岁左右的模样,翘翘的鼻头儿,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点委屈;两只小羊角辫,则显得有几分滑稽;那双饱含稚气的小黑眼睛,瞳仁几近澄澈透明……

这样一双孩子的眼睛,让紫姨几乎望之落泪了。这个女孩子是谁呢?她为什么那么忧伤呢?她在思念什么?为什么她会让紫姨感到……似曾相识呢?

镜框中的小姑娘,穿着朴素的蜡染土布小褂儿,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小手,捧着一束楚楚可怜的小野花……这一回,紫姨在较远的距离处,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态特征:这也就是被费阳描绘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铃兰!

“我出价十元!”

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第一个带头喊道,引来人们的笑声。那气氛,倒像是一群闲极无聊的有钱人,在玩儿一场焚烧钞票的游戏。

紫姨绝不相信:在场有谁真正看懂了这幅画真正的内涵与真正的价值。他们不过是在福中取乐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夺去了一条人命的冯雪雁。

几个爱起哄的客人们,开始凑趣地增加着价码。“主持人”在兴高采烈地模仿着拍卖行里职业拍卖师的举动和声调。人们因为某个公认腰缠万贯的大亨,又追加了区区三元,开怀大笑着起哄。紫姨的身后(W//RS/HU),一个浑身肥肉在绫罗绸缎下面发颤的女人嘟囔道:

“什么玩意儿呀,都看不清楚画得是个啥?是个小柴火妞儿吗?”

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操着一副公鸭嗓子“咯咯咯”地笑着凑趣:“快让你家老爷买回去,挂在厨房里不是挺合适?柴火妞儿嘛……”

当价格终于攀升到二百元的时候,冯雪雁和费阳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于是,这位临时义卖会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举起了手里那把餐叉,正准备往下一砸的时候……

“三百元——”

难道还有人,把这“棒槌”当“针”(真)了不成?!

冯雪雁高举着叉子的那只手,凝滞在了空中。站在后面的一些人,还特意往前凑着,好奇地想一睹那位“当了真”的喊价人。因为紫姨坐在轮椅上,位置比较低,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识得这庐山真面目。大厅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

费阳也下意识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只有在一个刹那间,她的眼睛与紫姨的眼睛相遇了——

她们彼此都仿佛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对方为着心灵的相逢、智慧的感应,闪烁出了稀薄的泪光……

反应敏捷的冯雪雁重重地把手里的餐叉,庄严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只精美磁盘。只听一声尖锐的粉碎声——然后,在一片捧场的掌声中,圆满结束了这个节目。

当乔秘书亲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时,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这只橡木画框,把那个目光忧郁的陌生小女孩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肖像传遍了全身。

紫姨蓦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一场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记忆的五岁的小町……

当大厅里回荡起最后一支告别的舞曲时,秋姗从五只同时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选择了一位最年长的邀请者。伴着缓缓的舞步,那位长者问秋姗:

“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至少是在这个家庭的聚会中。您是第一次光临此处,对吗?”

“是的。其实我是陪我的男朋友来的。”

“男朋友?啊,真遗憾……哪一位幸运的绅士,是您的男朋友呢?”

“整个晚上,他没有陪我跳过一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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