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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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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父母。虽然将振嵘带回了北京,但他们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高的父亲去看振嵘最后一面,所以又把振嵘送回上海,将追悼会放到上海振嵘的单位去举行。因为大哥和他都知道,有着严重心脏病的父亲,实在无法承受那种场面。

    怎么也不应该是振嵘。

    他是全家年纪最小的一个,他是全家最疼爱的一个。

    他从小连欺负同学都不曾,他待人从来最好最真诚,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他选医科,是因为可以治病救人,他去灾区,也是为了救人。

    怎么都不应该是振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雷宇峥都陪在父母身边,像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依依膝下。

    大哥因为工作忙,没有办法跟他一起常伴父母左右,于是大嫂请了长假带着孩子回来住,家里因为有了正在牙牙学语的小侄女,似乎并不再冷清。可是母亲还是日益消瘦,在小侄女睡午觉的时候,他常常看到母亲拿着他们兄弟小时候的合影,一看就是两三个钟头。

    他几近狰狞地想,凭什么会是振嵘?凭什么还要投资在那个全家人的伤心地?凭什么还要他去重建那片废墟?

    连最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连苍天都已经瞎了眼,凭什么?

    他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怜悯,连命运都不怜悯他,都不怜悯振嵘,他凭什么要去怜悯别人?

    他再不会。

    永远再不会。

    开完会出来,秘书单婉婷仿佛犹豫了一下,才问:“雷先生,博远设计的杜小姐一周前就预约,想和您见面。您看见不见她?”

    他听到“博远设计”四个字,想起是公司的合作商,于是说:“设计公司的事交给刘副总。”

    单婉婷知道他没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是杜晓苏杜小姐。”

    他终于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于是更加面无表情:“她有什么事?”

    “不知道,她坚持要跟您面谈,一遍遍打电话来,她说是和您弟弟有关的事。”

    单婉婷说完很小心地看了一眼老板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老板最近心情非常差,不仅一反常态地在北京住了很久,回来后对待公事也没有往常的耐性。公司有传闻说老板家里出事了,可是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清楚,更不敢打听。

    雷宇峥有几秒钟没有任何反应,单婉婷心想:坏了,难道这个杜小姐是什么重要人物,自己把事给耽搁了?

    结果雷宇峥十分冷淡地丢下一句:“你看下行程表,抽出五分钟时间给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公办室。

    单婉婷去查了老板的行程表,调整出时间安排,然后才给杜晓苏打电话,通知她下午来见雷宇峥。

    雷宇峥见到杜晓苏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她来。两个月不见,她瘦得厉害,瘦得几乎只剩了骨头,整个脸庞小了一圈,一双眼睛憔悴而无神。

    他想起振嵘领回家的那个女孩子,丰润而饱满的苹果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即使后来他认出她,并且阻止她和振嵘在一起,她上公办室来和他谈话,仍旧似有傲骨铮铮,似乎在她心里,有着最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

    可是现在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个人都黯淡下去,神色疲倦。她抱着一个大的旅行袋,她把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拉开拉链,一下子全倒过来。扑通扑通,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钞铺了一桌子,滚落得到处都是。

    他皱起眉头。

    她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楚。她说:“雷先生,这里是七十万,我知道不够,可是这是我能筹到的全部资金。我有工作,我可以申请公积金和商业贷款,七十万应该够首付了。我是来请求您,把振嵘买下来的那套房子,卖给我。”

    她的语气近乎卑微,可是她的眼睛闪动着难以言喻的狂热,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仿佛注视着这世上唯一的希望。她说:“雷先生,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希望您可以答应我。”

    雷宇峥用手指轻轻推开那些钱:“那套房子我不打算卖给你。”

    她不卑不亢地把另一叠文件放在他面前:“这是购房合同、房款*。”

    他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合同还没有在房产局备案,目前它仍旧是无效的。”他拿起那份购房合同看了看,突然从中间就撕掉了。杜晓苏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眼睁睁看着他将合同撕了个粉碎,他轻描淡写:“付款人是邵振嵘,你没有资格拿到这套房子。”

    “我只是想买下这房子,所以我才带着钱到这里来。”她浑身发抖,“你凭什么撕掉合同?”

    “我不打算卖给你。”他按下内线,呼唤秘书,“送杜小姐出去。”

    她没哭也没闹,很顺从地跟着单婉婷走了。

    雷宇峥本来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没想到晚上下班的时候,他的车刚驶出来,她突然一下子从路旁冲出来,冲到了路中间,拦在了车头前,把司机吓得猛踩刹车。幸好车子的性能好,“嘎”一声已经死死刹住,离她不过仅仅几公分的距离。风卷着她的裙子贴在了车头的进气栅上,她的整个人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可她站在那里,直直看着他。停车场的保安吓了一跳,立刻朝这边跑过来。隔着车窗,她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对自己刚才做的危险动作根本无所谓。

    雷宇峥敲了敲椅背,告诉司机:“开车。”

    保安把她拉开,车子驶出了停车场,从后视镜里还可以看到她在挣扎,似乎想要挣脱保安。

    他漠视着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的模糊影子。

    他没想到她真的跟疯了一样,每天都会准时守在那里,不管他上班还是下班,她总有办法跟着他。保安拦住了不让进,她就在外面等,只要他的车一出来,她便如幽灵般紧紧相随。他换了几次车,她都有办法第一时间认出,在交通繁忙的上下班高峰,她仍有办法搭出租车紧盯着他的车,甩不了抛不掉。有好多次她一直跟到小区门口,幸好他住的公寓保安非常严格,她无论如何也混不进去。但有时他自己开车出来,一出来就能看到她站在小区外的路口。

    她以前是娱记,他想起来,而且如今她似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头。她不哭也不闹,也不骚扰他,就是远远跟着他的车。他上哪儿她就上哪儿,他回公寓,她就跟到公寓大门外;他回别墅,她就跟到别墅区大门外;他出去应酬吃饭,她就等在餐厅或者酒店的外面。

    她像一个安静的疯子,或者一个无药可救的偏执狂,非常平静、非常冷静地跟随着他,不管他走到哪里,只是单纯而沉默地跟随着他。他无数次让保安驱逐她,不让她出现在自己的写字楼附近。她不争也不吵,任由那些人弄走她——她很顺从地、也很安静地任由他们摆布,可是眼睛一直看着他。她的眼睛非常黑,瞳仁几乎黑得大过眼白,她看着他,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空洞的平静,仿佛明知身患绝症的病人,没有任何生机,只是那样看着他。

    她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疯子,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不把房子卖给她,她就天天跟着他,每时每刻跟着他,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件事。

    雷宇峥觉得奇怪,这个女人越来越瘦,瘦得手腕纤细得像是随时会被折断,保安架住她的胳膊,毫不费力就可以把她弄到一边去。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她,仿佛一茎小草,竟然可以奋力顶起石头,从缝隙里长出来。

    单婉婷问过他两次:“雷先生,要不要我通知法务部出面,发一封律师函,她这是骚扰。”

    雷宇峥瞥一眼后视镜里的人影,淡淡地答:“我看她能跟到什么时候,半年?一年?”

    单婉婷也就不再提了。

    杜晓苏比他们想像得要坚韧,她几乎风雨无阻,上班之前,下班之后,总是可以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逐渐地连雷宇峥的司机都习惯了,出车库之前总要先看一眼后视镜,只要杜晓苏的身影一出现,立刻踩油门,加速离开。

    这天雷宇峥加班,下班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了,天早已经黑透了,又下着暴雨,四周漆黑一片,连路灯的光都只是朦胧的一团。雨下得太大,积水顺着车道往底下流,仿佛一条河。车子从车库里驶上来,两道大灯照出去全是银亮的雨箭,斜飞着朝车子直直地撞过来。雨刷已经是最大档,一波一波的水泼上来,被雨刷刮掉,紧接着又有更多的水泼上来,天上像是有一百条河,直直地倾泻下来。

    司机因雨势太大,所以速度很慢,习惯性地看了眼后视镜,不由得“咦”了一声,旋即知道失态,再不做声。

    雷宇峥闻声抬起头来,也看了眼后视镜。原来下这样大的雨,杜晓苏就站在车库出口旁,因为那里紧贴着大厦的墙根,有裙楼突出的大理石壁沿,可以稍有遮蔽。她没有打伞,全身上下早已经湿透了,路灯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看上去倒像个纸人一般。只见她的身影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在茫茫雨幕中晃了几下,最后终于倒下去,就倒在积水中,一动不动。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着她倒下去,本能地踩下了刹车。

    雷宇峥问:“停车做什么?”

    司机有点尴尬,连忙又启动了车子。后视镜里只看到她倒在水里,仍旧是一动不动。雨哗哗下着,更多的雨落在她身上,而车渐行渐远,后视镜里的人影也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十三】

    杜晓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邵振嵘,他回来了。可是她累得说不出话来,全身都疲乏到了极点,她没办法呼吸,她觉得呛人,也许是水,让人窒息。她连动一动嘴皮子都办不到,太累了,仿佛连骨头都碎了。她有那样多的话要跟他说,她是那样想他,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永远也不会信。她想他,一直想到心里发疼,如果他知道,他会回来的。他让她等,于是她一直等,乖乖地等,可是没有等到他。

    现在他回来了,他终于——是回来了。

    她不哭,因为她有好些话,要说给他听。比如,她爱他,这一生,这一世,下一生,下一世,她仍旧会爱他;比如,她想他,她很乖,她有按时去看心理医生,她有按时吃药,她只是不能不梦见他。

    可是他的身影很模糊,就在那里晃了一下,就要离开。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也许是衣角,她紧紧抓住了不放,有人又在掰她的手指,她惶恐极了,只是不肯放。她知道一放手他就走了,或者一放手,她就醒了,再也梦不到他。那是振嵘,那是她的邵振嵘,她死也不会再放开手,她宁可去死,也再不会放手。

    雷宇峥微皱着眉头,看着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那几根手指,非常瘦,瘦到手指跟竹节似的,却似乎有一种蛮力,抓着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放。不管他怎么样用力,她攥得指甲都泛白了,就是不肯松开。

    他已经觉得自己将她送到医院来是犯了个错误,还不如任由她昏迷在那里被积水呛死。他实在不应该管这样的闲事。可是她攥着他的衣角,怎么样也不肯放。她的嘴唇白得泛青,双颊却是一种病态的潮红。她发着高烧,吊瓶里的药水已经去了一半,仍旧没有退烧。医生来了好几次,护士也来测过几次体温,每次都说39度6、39度4……

    这么烧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把脑子烧坏,反正她也跟疯了差不多。他想了很多办法想把她的手掰开,但她攥得太紧了,手指又烫得吓人,隔着衣服也似乎可以体验到那骇人的体温,他几乎想把自己这衣角给剪掉,以便摆脱这讨厌的女人。尝试着想要把她的手指弄开,于是弓下身体,离得近些,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说的是:“振嵘……”

    原来她一直就是在叫振嵘的名字。

    她现在的样子很丑,两颊的颧骨都瘦得突起来,头发也没有干,贴在脸上,更显得瘦。她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睫毛很长,可是是湿的,原来她一直在哭。枕头上湿了一大块。她哭起来的样子更丑,五官都皱成一团,身子也蜷缩着,像只虾米。她哭得没有任何声音,就是流眼泪,泪水毫无阻碍地顺着长长的睫毛滑下去,落到枕头上。

    其实当初她是很漂亮的,他记得她的大眼睛,非常漂亮,非常动人。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停车场捡到她,她当时伏在他的车前盖上,醉态可掬,死活拉着后视镜不撒手,认定这是出租车,认为他要跟自己抢出租车。他去拉她,她却忽然扬起脸来,亲吻他。

    那吻很甜,带着些微的酒气。那天他大约也是真喝高了,因为他竟然把她带回去了。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几乎是一言不发,除了他的腕表不小心挂到她的头发,大约很疼,她轻轻“啊”了一声。他于是把腕表摘下来,继续亲吻她。她没什么反应,身子一直很僵,反应也很生涩,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她还是第一次。在他醒来之前,她就消失了。就像是穿着织金衣裳的仙度瑞拉,惊鸿一瞥,可是午夜钟声过后,便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可是他们终究是认出对方来,他认出她,她也认出了他,没有水晶鞋,只有难堪。他不动声色,看着她。这个女人,她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反应没出他的预料,她出尔反尔,她纠缠邵振嵘,她甚至振振有词。

    可是振嵘如今不在了——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她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眼角噙着很大一颗眼泪,发着高烧,她的呓语仍旧是振嵘。

    或许,她对振嵘还是有几分真心。

    司机还在急诊观察室外的长椅上等着,可是他走不掉,她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就像婴儿抓着母亲,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算了,看在振嵘的分上,看在振嵘一直对她不能割舍的分上,一想到振嵘,他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开始发软,软到隐隐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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