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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比死更冷-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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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裤衩也脱了!”她如穿着黑色皮风衣的女纳粹般命令。 
  我感到胯间确是冰凉潮湿不堪,于是脱下裤衩扔出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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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说,“今天我有点……应应应付不过来。”我想了想,还是难以将“谢谢”之类的说出口。 
  太保玛丽娅愣了一下,把一块鸭脖子塞进我的嘴里。 
  此时哑巴和智障推门而入,哑巴在太保玛丽娅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不安坐下,智障则欢天喜地地和她一起啃起酱猪肘。 
  我咬着太辣的鸭脖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原因至今不得其解。那天窗外冬雨缠绵,屋里暖意融融。我的绝望如藤蔓般爬满墙壁。 
  “青皮蛋,你怎么了?”哑巴用目光问我。 
  “绝望呗。”我用目光回答。 
  至此再无啰嗦,窗外忽然响起零星的爆竹声,在暖风机的嗡嗡鸣响中,我们四个安静如躲在洞里鼻头翕动不知命运的兔子。  那一刻我开始决定咬牙忍耐——我会装作幡然悔悟,放弃摆摊。我会背着相机抓拍下岚喜欢的那些无谓瞬间,我会又纯洁又阳光地看着岚帅气微笑,看完黑白电影后会用充满天才和思考的提问让岚感到我必定终成大器。我会和她探讨跟拉摇移推的镜头运动方式,装出受益匪浅状听她讲解各种奥妙。 
  我意已决,心一点点变冷,变硬,上面瞬间冒满绝望的苗。 
  我闭上眼,用十六岁男性特有的残酷爱意想像着岚在我的蹂躏中性感呻吟。 
  我想,那一定是种爱。相比那些风花雪月里的海誓山盟,这种爱简略到兽性的地步,它相当原始,充满野蛮杀气,浑身黝黑,欲望滚滚。它不顾一切,不择手段,不成功便成仁,随时准备干柴烈火地烧光一切。 
  我被这样的爱包裹着,折磨着,十六岁的深冬,我的初恋就此正式开场。         
  4 
  经由哑巴相当负责的潜伏跟踪,基本可以确认有一个小胡子中年男人闯入了岚的世界,这让我几欲抓狂。我简直已经出离愤怒了,除夕之夜更是守伏在岚的家门口,咬牙切齿地计算着那小胡子在岚家待了多久。那家伙从六点进门,直到十点才离开。我冻得双脚直跳,认定了这是个和我一样假装喜欢黑白片的无耻家伙。之后几天,我数次站在门前试图敲门,都是犹豫半天而悻悻作罢。 
  按照今天的某些观点,岚属于非常“小资”的那一类。小资的岚精心营造着她的单身寂寞,一室一厅里纤尘不染,长毛绒的兔子、狗熊星罗棋布。她会煮咖啡,会很仔细地向你讲解怎样才能把咖啡煮出一层金色的油膜,她喜欢看很贵很厚的外国杂志,偶尔抽细细的灰色的more烟,经常一个人去电影院,然后独自在安宁路灯下步行回家。她会花几个月的工资买回一台老旧的俄罗斯产的八毫米摄影机,即便那台机器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可那并不妨碍岚把它放在书架上,静静凝视很久。她是恬静的,对名利几乎没有欲望,不参与办公室里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是否能评上什么头衔。只有某些所谓原则不容触犯,比如说她无法容忍她身边的人胸无大志,惫赖游荡。 
  在拍完第十六卷该死的黑白照片后,我挑出些岚一定会喜欢的人物抓拍,放在大信封里,塞入她的门下。我记得里面有一张是抓拍一个爆米花老头的,除了手抖略微有点虚焦之外,构图也好,景深也好,反差什么的也好堪称完美。老头看着火苗时满脸幸福的褶子——我就料定岚会说:“有意思!” 
  有意思个屁。 
  而我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春节后的某一天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再次敲开岚的家门时,岚扬扬手里那张爆米花老头的照片笑了,“有意思!”她说,眼角又折出那些怎么看都很好看的皱纹,“得得,约了个人一起吃晚饭,今天不看片子了,你跟我一起去吧。”我绝望地站在岚的面前,我的手紧紧捏成拳,我的牙紧紧咬住唇,我知道有人要闯进这间一室一厅了! 
  岚没有领我进门,而是换了鞋,拉起我的手向外走。 
  我挣脱,甩开她温热的手,她却回头微笑着看我,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全是我的委屈她的平静。“年轻真好,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成什么样,可我却已经三十二了。”她竟然这么说。 
  那天晚上我终于在饭桌上见到了小胡子,他戴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文质彬彬的长相,据说是个小有名气的广告导演,岚让我叫他“Jim”。人挺和善,一点架子没有。岚姐轻声和他说着什么,他看岚姐时目光中泛起许多柔情。 
  吃完饭他摸了半天兜,岚就问我:“小烟民,带烟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摸出一块六的金猴递给Jim。 
  Jim接过烟,“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抽这个牌子,喜欢画画?”他凑过身,接上我为他点燃的火。 
  我放下打火机点点头,手心里全是愤怒的汗。 
  “那就考美专吧,我认识里面的人,会让他们帮你专门辅导一下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到命运的不可思议,感到冥冥之中似乎已然环环相扣地安排好了一切,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打个电话给父母,抬起头时,看到岚冲我微笑着眨了眨眼。岚拿出那幅画,画上十六岁的她笑得无忧无虑,Jim接过画,喟然地一声叹息。至此并无啰嗦,他们两个静静看着画很久,我吃下最后那个蛤蜊。  痛苦而不露声色的我把蛤蜊空壳轻轻吐在盘子里,其大大张开着,好像也正如我般忍受着某种残酷考验而在那静静冷笑不止。 
  九三年的初春我在医院一勺一勺喂着爷爷喝肉汤。 
  爷爷变得越来越虚弱,经常指着点滴瓶说:“里面有虫。” 
  我相信人在接近生命终点时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不是幻觉,而是一些突破三维界限的预兆。 
  “那天浪真大……”爷爷艰难地咽下一口肉汤后稀里糊涂地说。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着窗外霓虹闪烁的街道,这时寂静的走廊中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我的心渐渐抽紧,我预感到那将是为我而来的脚步声。 
  就在那个初春的晚上智障和哑巴坐在我的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熊猫,太保玛丽娅买了些熟食拉开帘子和他们一同分享,随便就谈起了些所谓明天。他们等了很久我也没回来,后来智障告诉我太保玛丽娅说着说着忽然毫无节制地放声痛哭,在智障词不达意的表述中我可以想像太保玛丽娅哭得很伤心。她伏在哑巴的肩头抽泣,鼻涕挂在她挺拔而秀气的鼻尖上。那一刻哑巴可能心有所悟,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搂太保玛丽娅的肩。 
  那时太保玛丽娅在一家夜总会里找到了新工作,她旧瓶装假酒的职业生涯就此拉开灿烂序幕。那些客人喝剩下的名酒空瓶被她悉数回收,装上色泽味道差不多的假酒再次以天价卖出。 
  “喝不死!”她大咧咧地打断哑巴忧心忡忡的目光,“你只需每天凌晨三点守在后门收走瓶子即可。” 
  哑巴点点头,太保玛丽娅继而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爷爷在岚到来的那一刻忽然神志清晰起来,看着如此美好的岚如此美好地站在病床前,爷爷终于明白了他孙子忽然宣布要努力学习的真实原委。我心肝乱颤手脚扑簌,“我……我老老老师。”我咽了口唾沫说。         
  爷爷看着岚,并不相信地缓缓点头。没想到岚放下手中的一大袋水果对爷爷说:“爷爷,他瞎说呢!我可不是他老师,小家伙画画挺有天分的,我也就是业余辅导他一下,平时就像他姐姐那样。” 
  老头两道犀利目光随即向我射来,几乎如星球大战中的激光剑般将我刺穿出无数个透明窟窿。 
  那个初春的晚上,幽静的小马路上泛着深夜的蓝月光,空无一人的小巷中惟有我的自行车发出喀拉拉的生锈链条声,于是九三年的初春不期而至,夜风徐徐而过,似乎带来许多脆弱不堪而又晶莹剔透的梦,如此这般随风撞在脸上又化作无数碎片零落飘走。 
  “没想到我会来?”自行车的后座上岚问。 
  我用力蹬车,只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止,让我永远带着岚,行进在再也无人打扰的月光下。眼前有个小坑,我加快速度压过去,岚被颠了一下,轻轻惊叫一声时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那一刻你以为我会感动到想哭吗?会天旋地转到想死吗?不,我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用尽力气绷紧腹部肌肉,希望岚能感受到我每天仰卧起坐锻炼出来的隐约腹肌。我是那么用力地绷紧我的腹肌,直绷到眼冒金星气若游丝也不肯作罢。 
  “还不好意思了?”岚笑着放下搂住我腰的手臂,拍拍我的背,在我的无尽失落中笑道,“紧张什么呢小孩,你人都僵住了……别忘了我是你姐!” 
  不久到了岚的家门口,岚跳下车,望着黑洞洞的楼道有点犹豫,那老旧楼道里的灯上周坏了。我抬起头望着她,脑子里灵光乍现地想起红色日记本中屡次提到的那些关于岚怕黑的事。那少年总喜欢在黑暗中吓唬十六岁时的岚,岚是那么的怕黑,怕到连吹灭生日蜡烛后的短暂黑暗都难以面对——那天晚上十六岁的岚在鬼楼的某个小房间里吹灭了生日蜡烛,那天他俩秘密地举办这个仪式,两人一世界的新奇感受中带着不予人知的私密快乐。十六岁的岚没有想到那个屋子竟然那么黑,在生日蜡烛吹灭后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少年却忍住笑,任凭岚如何呼唤始终不出声。岚害怕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无论怎样呼喊那少年的名字,四周始终再无一点声息。 
  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有预兆的,比如说岚在黑暗中的那次寻找,她如盲人般伸出手,试图触摸到静静躲在一旁的少年。可咫尺中,岚颤抖的手指屡次划过少年的鼻尖,可总是差了那么几公分。 
  少年不语。 
  岚真的害怕了,她愣愣地在黑暗中站了两分钟,呼唤变成了哀求。少年觉得这太好玩了,他听着岚越来越惊恐的哀求,拼命忍住了笑…… 
  我跳下车,摸出打火机为岚照亮楼道。那一刻我不知岚是否想起了那个鬼楼中的生日,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中,岚感激地望着我,我们面面相觑如两条吐着情感泡泡的金鱼,气泡互相碰撞,偶尔融合,随即一个个上升,爆裂,最终不留一丝痕迹。 
  岚打开门,打开灯,我刚想挥手告别。岚说:“回去你也是一个人,今晚就住我这吧。” 
  我点点头,心想还好岚不知道太保玛丽娅,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脱鞋进屋,岚捂着鼻子说:“你的臭脚丫子能熏死苍蝇了。” 
  我笑笑,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在浴缸里洗脚,这时我发现马桶边的垃圾桶里赫然有一张沾血的卫生巾。我看着那张曾经贴合着岚私密部位的纸,忽然气血翻腾,再也难以自持。 
  人们经常赞叹年轻是多么鲜艳的一件事,可我想那是因为年轻太苍白也太单薄了,以致偶尔的亮色在其中定会显得鲜艳耀眼,令人难以忘怀。 
  门外岚问:“怎么还没好?我也急着呢!” 
  我一把拉响马桶抽水绳,示意我正在出恭。紧急关头我涨红了毛细血管快尽数炸裂的脸,开始玩命冲刺,厕所的门甚至没有锁住,半透明的毛玻璃上甚至还能看到岚的身影,而我竟然在干这种勾当!在一泻千里的快感中,我沮丧郁闷至死,觉得自己就像太保玛丽娅所说的禽兽们那样无耻,不可救药。 
  我脸色苍白地打开门,低头走向沙发,忘了刚洗的脚还没擦干,在岚深褐色的地板上留下一溜臭烘烘的湿印。 
  那个初春的夜晚令我永志难忘,其中混合了我的深情和无耻,我的沉默和爆发,还有我用独特方式所表达的某些堪称坚决的意念。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岚为我铺好了地铺,可我们却都睡不着。岚点了根more烟,蹲在落地书架前翻着录像带。 
  岚找出一盘《孤星血泪》。 
  荧屏里那个倨傲的小女孩隔着铁门问小男孩:“你叫什么?” 


  “叫匹扑,小姐。”小男孩回答。 
  于是我等着,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已是历尽沧桑的女主角对男主角说出那句话——“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爱上你了。” 
  没有看到这里的岚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头重脚轻地走到盥洗盆前,发现垃圾桶里的卫生巾不知何时已被岚悄悄扔掉。我掬了冰凉的水拍在额头,意志在午夜的安抚中变得脆弱,于是在鬼楼画岚的素描时所熟悉的那种刻骨颓废带着丝丝缕缕的柔情泛上心头。我看着镜中的我,惶然间觉得应该乘着此机会在岚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无论这个吻冰凉或者火热,总之应该趁机留下我的吻,否则必将抱憾终生…… 
  记忆宛若河流,缓缓流过万物不留许多痕迹。一些事淡漠了,许多事淡忘了。可为何飞逝的时光中总有那个吻回荡在我的心跳中?这种心跳算是思念吗?如果终日沉浸在思念中可以让昔日重来,那么忘怀是否就意味着未来? 
  我蹑足走进沉睡中的岚,捋起她挂在脸上的头发,心疼地为她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立刻停下手来。接着她的呼吸又变得均匀了,于是我郑重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岚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轻轻皱了皱。 
  昏黄的落地灯光下,她的嘴唇湿润而饱满,线条匀称,若隐若现的梦中呢喃里,贝齿微露,吐气如兰。我得寸进尺地想俯身继续吻吻她的唇,可当嘴唇与嘴唇之间只有一毫米的接近时,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笑了笑转了个身继续睡去,于是人与人之间又有了一万光年的遥远。 
  那一刻我的心是静的,我看着岚脖子后的那些零散碎发,在少年错字连篇的日记中回到了一九七七年的那个盛夏。那时冷不丁觉悟过来的人们正扬眉吐气地看着街上贴得到处都是的“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孽”等标语口号欢呼。人们在街上走着,欢庆着,张开双臂迎接“科学的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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