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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花嫁-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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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商徵。
封月不再开口。冬日天寒,山丘上冷风不断,和着封月三三两两的琴音袅袅响彻。
商妍站在亭中百无聊赖地茫然朝远处眺望,却陡然发现遥远的地方有一处异样——那儿有一座新盖的楼,其实那本该是一片焦土,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早就把那儿烧成了一片灰烬,可是此时此刻废墟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起的院落。宫中对于死人的宅邸多有忌讳,旧楼倒,新楼便会尽量与旧楼全无一致。可那院落格局布置却和原本的杏德宫一模一样。
晋闻已经作为叛将被夺了兵权,而且他人在东陵城……怎么会?
“它还叫杏德宫。”封月的声音在琴音中响起。
“你想说什么?”
封月轻笑:“那要看公主想问什么?”
商妍沉默,陡然纷乱的心思再也压制不住。她回到宫中这一夜一日没有见过半个宫中熟人,封月是第一个。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跟随,这说明……她并不是被人挟持,她是的的确确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山丘上弹琴,不过是为了吸引她上到亭中,诱她上到亭中不过是想让她看一看这起死回生的杏德宫……
她设了一个局,诱她步步深入,为的是说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什么。”商妍冷笑,转身就走。
“你不好奇主导这一切的是谁吗?”就在她背后,封月提亮的声音响起来,她道,“你不想知道升平宫中的那位究竟是不是你那真皇叔,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烧杏德宫又建杏德宫,不想知道你不在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不想。告辞。”
“我还当你是个难得聪明之人!”
商妍的脚步一滞,道:“我想知道的事,我自会去查,何必听你早有预谋的说辞。”
冷风吹过,御花园里一片荒芜。不远处,鹅黛的浑身哆嗦地站着,额头上已然有了斑斑血迹。
商妍冷眼看了一眼,绕过她朝前走。才走几步,身后就响彻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是君怀璧,是君怀璧——”
“这一切,都是你那未婚夫婿早有预谋的,你以为我日日守在承德宫门口是当真为严徵?你以为他日日清晨去你宫里,真是为了与你说朝局吗?”
“你听见了吗——”
小山丘上,封月尖锐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商妍已经踏上了下山的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绷紧了一身的筋骨才不至于滑下山去。脚下是干枯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响,和着风声的还有封月几乎轻到听不清的哽咽声。
山坡下,有一人临风而立,一袭青色的长衫几乎要融进他身后的蓝天里。
她脚下踟蹰,隔着数十丈与他遥遥对峙。到最后,收获的却是他一个温和柔煦的笑容。
他说:“我方才在想,你会是哭着下来的,还是带着刀下来的。”
“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把你斩杀在城门口,而后嫁祸晋闻,等时局安定之后举天下之兵而伐之。”
“可是,我还是想见一见你的。”他眉目间露出一丝深邃,轻声道,“想以真面目见一见你,想和你说上一会儿真话,想看看你见到真正的君怀璧时是什么样子。”
“我想与你分享许多事物的,美好的景物,昂长的生命,如锦的江山。”
“毕竟,血浓于水。”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微风,述说的却是淋漓的鲜血。
商妍定定地站立许久,听风声、听琴声、听哽咽声,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她闭上了双眼。
君子怀璧,文冠朝野,权倾天下,终于僭越了那最后一条线。
*
商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小山丘。御花园里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象,火红的君子兰仿佛也焚烧到了她身上,许多感受分不清是疼还是痒,是迷惘或者是绝望,又或许只是一点点失望,一种倾塌。
她几乎是狼狈而逃。
升平宫已经正式成了禁地,这宫中人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却人人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默认商徵是受了伤在升平宫休养,从御医院到宫中各司,居然无一有异常。这感觉,就想整个世界都在正常忙碌,独独她妍乐成了一个疯子。
癫狂的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疯子。
这宫闱,早就被君怀璧偷梁换柱。他像是深潭积水中开出的铁锈花,一点一丝,把整个宫闱腐蚀得干干净净。而在这偌大的宫闱中,那个唯一可以依赖和仰仗的人被困在升平宫中不知生死。
而她却十年如一日,以为他是那个碧透纯净的君子怀璧。何其可笑?
“开门。”
升平宫前,商妍还来不及平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吃力地朝看守的侍卫挤出两个字。也许她的确是疯了,疯得忘记了审时度势,忘记了宫闱法则,忘记了……忘记了她是在君怀璧眼皮底下狼狈跑走的。
“本宫命令你们开门!”
可惜,守在门前的侍卫一动不动,他们好像是木头雕刻的物件一样,只有眼里的光芒是肃杀的。
商妍在他们面前渐渐平稳了剧烈的呼吸,心中的荒谬感却更甚。也许有种东西叫作理智,它能让人明哲保身,在最不利的时候守住起码的保障,可是它早已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从商徵生死不明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像泡沫一样消散。
她只在原地伫立了一小会儿,便沉默地朝里面走。
几乎是同时,门口守卫的刀铮的一声脱鞘而出,雪亮的刀光划破了她的呼吸——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却听不见心跳。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水墨一样地浸染着每一处。巍峨的宫门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她站在门下,脖颈上是冰凉的刀,可是身体里却有什么在疯狂地叫嚣着膨胀。
想进去。
想知道他还是不是活着。
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境,梦醒来她还能缩在永乐宫里谋划着如何出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这世界的唯一一个疯子。
“公主请回。”终于,守卫出了声。
商妍惶惶然伸手去推刀,手上绽放开的花鲜艳得刺眼。
想进去。她只彷徨了一小会儿,把那柄锋利的刀又推开了一丝丝缝隙,脚下的步伐有些踉跄,却并不是恍惚的迟疑。
血顺着手腕往下流淌,黏腻的、腥甜的、温热的触感从手心流向袖子里。
那举刀的侍卫冰冷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颤动,刀刃稍稍撤开几许。他疾言厉色道:“公、公主请回!”
刀离开半臂,留出一处空隙。
商妍没有再犹豫,把心一横,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朝前跑!
“站住——”身后,守卫冷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还有刀剑的嗡嗡声!
可惜,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趁着夜色朝升平宫深处跑,却不曾想还没跑几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因为在她面前的是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的弓箭,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
“你流血了。”身后,一个轻软的声音响起。
商妍闭上了眼。
她有些眩晕,双腿却黏着在地上怎么都迈不动,混乱的脑海里闹嚷嚷地思绪飘飞,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丝荒谬的余韵。也许窝囊二字便是为西昭的妍乐公主准备的。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却笑了,笑声像是月笼的轻纱,绵绵洒洒浸润在月下兵器的冷光里。他说:“妍乐,你并不愚笨,怎么会选了最莽撞的方式呢?”
他说:“你,当真这样想见他?”
他说:“你明明说过的,想要离开这牢笼。”
他说:“现在这样,不好吗?”
夜色。
君怀璧软而低的声音渐渐浸润着月色。
商妍面对着数十步开外的累累弓箭,嘈乱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迟迟回头,茫然地笨拙地用力地想看清他——君怀璧,这个她一直追逐许多年的人,却原来这样的陌生。
“我想见他。”到末了,她听到的是自己恍惚的声音。
“好。”回答她的是君怀璧低沉的声音,他说,“不过,你得先止血。”
止血?
君怀璧露出些许笑容,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的手。
止血其实并不用多复杂的工序,商妍只是撕了一片自己的衣摆随意捆绑一通,便跟在君怀璧身后进了升平宫——升平宫中除了四周的守卫之外没有一个侍奉之人,秋日万木枯败处处死寂,院落中枯叶满地无人打扫,早已不是往日精致美妙的升平宫,反而更像是一处弃宅,没有一丝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着了一丝光亮。
那是一扇窗,窗口透出幽幽的烛光,一个纤瘦的剪影停滞在窗边像是在用力探着什么东西似的,踮着张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长手臂——忽然,他陡然一个颤抖,伸长的手顷刻间缩回去捂住了肩口,发起抖来。
商徵!
商妍心中狠狠地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却不曾想被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君怀璧却猛然张开的手阻拦。
他道:“想见他,微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什么呢?”
君怀璧微微一笑,低道:“微臣想要……公主的配合。”
*
在见到商徵之前,商妍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可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却连呼吸都不记得了。那房间根本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盏油灯。粗长的锁链自墙上而入,一头连着墙壁,一头锁在商徵的左手上,而房间的房梁上赫然还吊着一根细细的铁链,铁链的尽头悬挂着一把钥匙。
那确实是商徵。而并非替身。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商徵正匍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他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液浸湿,肩膀上更是弥漫开来一块暗沉的印记。
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许因为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别处。他只用力喘息了片刻就猛然抬头遥遥看着那把钥匙,像是困顿在沙漠之中的人看见近在咫尺的河流,那眼神已经说不上是迷茫还是绝望,而是一种疯狂的渴望。
“皇叔……”她沉默良久,才小声地唤了一声。可惜却没能换来他半点反应。
“皇叔……皇叔——”
依旧是沉默。
商妍的眼睛有些发酸,她踟蹰着靠近他,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轻声唤他的名:“皇叔……商徵,您醒醒……”
回应她的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忽然,商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哆嗦着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小心地跨了一条腿上去——他的左手上是厚重的铁铐,而那钥匙悬挂在距离他的极限半步之遥的房梁,即使借着一张凳子,他的手依旧和钥匙差一手之遥……
他吃力地把身体伸展到恐怖的角度,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那把钥匙,忽然脚下一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皇叔!”
商妍彻彻底底地傻了眼,她终于明白了他肩膀上的那块黑色究竟是怎么来的,那根本就是一次次扯裂伤口的血痂!她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搀扶他,却被狠狠地推开——他却只停歇了一小会儿,便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混沌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钥匙,仿佛那才是他整个生命的源泉。
商妍顿时慌了手脚,急急扯住了他的手臂:“您……您别动!我、我帮您拿钥匙!”
沉默。
“钥匙?”良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商妍慌乱地点头,哆哆嗦嗦去扶起那一把凳子,代替他爬到了上面勉强够到了那把钥匙,艰难道:“皇叔,手,给我。”
商徵迟疑地抬起了手,却并非听懂了她的话语。他只是又一次重复之前的动作。
商妍咬咬牙趁着机会扯过那锁链,奋力拉拢,却陡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锁链连接着的钥匙触碰不到商徵手上的镣铐。
根本碰不到。
“皇叔……别尝试了,你解不开锁的……”
可商徵却并没有听见,他只停顿了一小会儿便又伸开了手——
这是一个惨烈的姿势,衬得他呆滞的脸,让人无端觉得恐怖。眼泪什么时候出来的,商妍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意识开始回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的视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商徵的脸。她阻挠不了他的动作,只能拼尽了全力把凳子狠狠地丢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可是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压抑了太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决堤。
“您别担心,我一定……一定……”
“他听不见你的话语。”不远处,君怀璧的声音淡淡传来,他道,“当一个人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出口,不出半个月,他便会彻底癫狂。”
他轻笑起来:“商徵原本就神志受创,如今已过一个月也不过这副模样,倒是好样的。”
商妍静静听完,只缓缓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
寂静。
渐渐地,低笑混杂了尖锐的嘲讽,君怀璧终于提亮了声音,他干笑:“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看着头顶几乎要看瞎了眼。商徵能等来你替他抛开凳子,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睡在上面,怎么都够不着。殿门被锁,我在里头拍肿了手都没有一个人听见。”
“你……”
“那上面实在太高太高了。”他低柔着嗓音,眼神晦涩不明。他道:“我搬来了宫中所有的桌椅,把它们垒成山一样,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让我触碰到她……”
“等到第七日我方知道,水墨胭脂,纸张书籍,云罗轻衫,皆是美味。”
“可惜,我够不到她。”
“你能体会那种恨不得连心跳声都压制住,只为了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有呼吸的感觉吗?”
“其实,很可怕。怕听见心寒,怕听不见心慌。”
“后来,我被一个出宫外嫁的宫婢藏在花轿里带出了宫,在那之前,她已经没有呼吸整整三日。”
深沉的夜里,他低柔的笑声格外刺耳。
商妍愣愣地看着那张晦涩的脸——他明明笑着,整个人却无端生出一丝佝偻感觉来,像是灵魂的被拗压成的弧度。
“我……我不信。”
这怎么可能?她茫然张了张口,却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来——这太荒谬了,荒谬得近乎可怕,可怕得让人忘记了心跳,又或许这本身就是老天爷开下的最鲜血淋漓的玩笑。
他远远站在门口,整个人埋身于夜色之中,只有眼里一抹扭曲的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闪动着光芒。到最后,他轻声笑出声来,低哑的声音越发细腻,他说:“不论你信与不信三日后,我等你履行你的承诺。”
夜风。
月色彻底被流云遮蔽。
商妍回过一丝神志的时候,君怀璧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漫长的回廊尽头,融入外头的一片漆黑之中。而她却仍然被忽然降下的晴天霹雳震慑,彻头彻脑都是冰寒入骨的刺痛,比恐惧还要深入七分。
君怀璧……
她控制不住呼吸的战栗瘫坐在地上,久久,才发现脸上的眼泪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丝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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