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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玫瑰门 铁凝-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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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纹认出了眉眉,先是有点惊慌,很快就掉下眼泪。
苏眉觉得婆婆这次的眼泪一点也不虚假,那是意外是惊喜也许还有几分内疚。
司猗纹抽泣着把苏眉让进屋,说:“我这都是高兴的。”她抬眼观察苏眉希望苏眉的眼睛至少也该有点湿润,但苏眉的眼睛没有湿润,她正在打量她住过的这间房子:她的床还在,但已是一张久无人睡的床。床头堆着东西,床上铺着凉席,凉席上摊着一块黑颜色衣料,这使眉眉为婆婆手中的剪刀找到了出处。
司猗纹发现苏眉看见了那衣料,便由此谈起来。她说床上的料子是块超薄型“澳毛”,她准备做条黑裙子,西式后开气儿。她的打算使苏眉想到了她的年龄,她想司猗纹大约七十四岁了。七十多岁了还适合吗?至少腿不再光润了。
司猗纹嘴里谈着料子,眼光一直落在苏眉身上。她所以谈论衣料是因为此刻没有比谈论衣料更自然更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心中暗自赞叹着出落成年的苏眉,成年的苏眉不仅使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华,还使她觉得与自己的青春相比,现在苏眉的青春才是真正属于苏眉的。她那紧包着臀部的牛仔裤,那宽松的针织衫都证明了这一点。没有谁会去干预这紧包着臀的牛仔裤为什么是前开口,这个细节于社会于苏眉都是最具自由色彩的象征。这点象征似乎使司猗纹也一下子加入了苏眉们的行列,这寂寥的黄昏活跃起来。
黄昏了,她望着苏眉那越来越模糊的轮廓说:“咱们去吃饭吧,去同春园吃炒鳝丝。”
在苏眉听来,婆婆的话有几分豪爽,有几分讨好,又有几分恳求,还有几分炫耀。就因了这诸种成分兼有的邀请,苏眉很恼火。她不表态,只沉默着。她想原来婆婆又开始买着吃了。“买着吃”又将她拉回了她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刻:“个儿倒是不矮,就是瘦。”婆婆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苏眉拒绝了婆婆的邀请,推托晚上有事。她熟练地找到墙上的灯绳把灯打开,南屋一下子亮起来。她仍旧记得灯亮就得拉窗帘,她拉上了窗帘。她从书包里掏出两袋广式香肠和一包几乎是婆婆的传统食品的叉烧肉放在饭桌上说:“您留着吃吧。”
她看见婆婆惊喜而又畏缩的眼光,心想目的已经达到,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她背着空书包离开了响勺胡同。
司猗纹没再强留苏眉,她只觉出几分遗憾。她不是为苏眉不吃她的炒鳝丝而遗憾,她是想,要来为什么偏偏选个黄昏?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见眉眉的归来?在大门口,她高声喊着眉眉,告诉她要常来。她想用这喊来弥补一下眉眉归来的缺欠。
叉烧肉很快就被司猗纹吃光了,那两袋广式香肠却被她长久地摆在桌上。她想,也是罗大妈该交房租的日子了。
罗大妈又来了,把手中的票子摊在桌上。司猗纹心不在焉地把钱推到一边,顺手也动了动那两袋香肠。
罗大妈早就看见了那两个塑料袋,或许她已猜出那是眉眉那天带来的。但罗大妈故意不提不问,司猗纹不得不自己开口了。
“没看见那天眉眉来吧?”司猗纹问罗大妈。
罗大妈显出有一搭无一搭地只是摇头。其实她看见了,看见她们在南屋门口脸对脸地站着。她还听见司猗纹送眉眉要眉眉常来的喊声。但她对哪个情节也不加证实,这不得不使司猗纹把眉眉做一番描述,重点不是她的归来是她的事业。
“眉眉来了,还打听您哪。”司猗纹说,“她现在是艺术家,就像当年的徐悲鸿,知道吧?国画、西画都画。他比刘海粟小几岁,都在国外留过学。刘海粟那时候还提倡过画裸体模特儿,也就是男女不穿衣服让人画。先前《良友画报》净登。军阀孙传芳不是还干涉过?封建。几千年的封建接受不了模特儿。现在好了,眉眉她们的画展上都有‘模特儿’画儿,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什么姿势都有。眉眉也画静物、花卉,画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样。这次的画展结束了,再办,我请您去光临指导。欣赏艺术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眉眉没吃了饭再走啊?”罗大妈说。
司猗纹对罗大妈大谈眉眉的艺术,罗大妈却用了个“吃”来大煞了一下司猗纹的“风景”。有必要煞一下,罗大妈想。
“该叫孩子吃了饭再走,大老远来看您。”她提醒着司猗纹,走了出去。
有时一句话的分量就在于它普通。
罗大妈一句话的分量几乎使司猗纹背过气去,但她还是暗暗责怪了自己那番对牛弹琴。直到她看见床上那块黑料子,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一块黑料子也许就是她生活中的一个新领域,她为什么不让它属于画家苏眉呢?此时让料子属于苏眉,就像前些年她接待外调者时让那个死去的国民党军官去台湾一样重要。
她开始按照她对眉眉身材的估量剪裁、缝制裙子。虽然她出的样式并不现代,但她相信衣服就像人生,万变不离其宗。不就是肥了瘦瘦了肥,长了短短了长么。只有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才是衣服的永恒。而谈到颜色,只有黑、白永远不会过时,永远是颜色中的佼佼者。她凭着自己的分寸感,用当年为大、二旗赶制裤子的速度把裙子赶制出来,然后她给眉眉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先不提裙子,她尽可能像长辈对孩子说话那样让眉眉抽空儿回来一趟,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苏眉放下电话感叹着:一个追上来的婆婆,一个穷追不舍的婆婆。她相信响勺胡同不会有她的重要事,她也不愿给婆婆提供一个“追上来”的机会,可她还是去了,就算是路过吧。
司猗纹把那条黑裙子亮给苏眉,还在叠得四方四正的裙子上系了条红缎带。红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红更红。
“我给你做了条裙子。”司猗纹说,“臀围腰围都没量,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她观察着苏眉对裙子的反应。
苏眉接过来正犹豫着,司猗纹却已让她打开试穿了。
苏眉打开裙子,穿上。司猗纹心满意足地欣赏起它和她,眯着眼说:“我这眼就是尺。”她满意自己的手艺,更满意苏眉对这裙子表现出的兴趣。
“合适,挺合适的。”苏眉说,“黑裙子最好配衣服。”她觉得要肯定就该肯定得具体点,这肯定才更加可信。
“也得看谁穿。”司猗纹来了情绪,“样子再新,手工再细,有人穿上就不是个样儿。街上那么多人,挑不出几个来。”
司猗纹一语双关,即:挑不出眉眉的身材,也挑不出司猗纹的手艺。她由穿衣服风度拐到罗家,由罗家又说到北屋,又由北屋说——“跟你说吧眉眉,将来罗家搬出去,北屋就是你的。你可以布置一间画室,想图清静就来北京家里作画。也许你还得把房子重新设计、改造一下,装地板、开天窗(不知她从哪儿得知画室需要天窗)。你还可以不出门在院里举办个人画展把画都挂在廊子上。让宝妹给你把门儿,我替你应酬客人。谁会料到世道总是变来变去,要不然我怎么能给你腾出房子当画室。”
如果说开始苏眉只把司猗纹的话当笑话听,那么渐渐的她便涌起一种朦胧的怀旧心绪。对于“响勺画家”她倒没有多想,她想的是雨后的清晨那满院子硬木家具,为了把它们交出去,她是怎样跟婆婆一起认真地擦拭家具上的泥点。在一堆家具中她最欣赏的是那张写字台,画室里要是再有了那张写字台……苏眉莫名其妙地受了鼓动。
或许司猗纹看出了苏眉此刻的心情,还坚持要领她去参观“勺头”那个阔大的宅院。这时苏眉才知道那院子当年是属于司家的。
司猗纹领苏眉理直气壮地往前走。
传达室一位老师傅出来拦住了她们。
“您二位找谁?”
“不找谁。”司猗纹说。
“那……您一定有什么事儿。要不先去办公室?”老师傅说。
“不用。”司猗纹不看这师傅,只朝院子深处看。
“那您……”老师傅极其认真。
“噢,我们是回来看看。”司猗纹在这句话里用了个“回来”,这是一种暗示,又是一种明说。
谁不懂“回来”?老师傅恭敬地把她们让进院子便退回传达室。
她们登上太湖石,看了池塘,看了睡莲,看了花厅。转过花厅又看了书房,卧房,然后是跨院。经过整修的院落比过去还要辉煌,檐下发放着新油漆味儿。最后她们在中庭的游廊上坐下。司猗纹说你看藤萝还在,那根肯定还是老根。还说从前那个刁姑娘就是不喜欢藤萝,看见藤萝就说心里烦。后来刁姑娘开始养米兰,因为她有孤臭,不过米兰也遮不过她的味儿……后来司猗纹就抑制不住地对苏眉讲起她的初恋。“当然,”她说,“那不是在这儿,是在南方,可现在他在北京。你知道他是谁吗?”然后她显出一往情深地把他的姓名说给了苏眉,告诉苏眉他就是马小思的公公。
苏眉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歇了顶的小老头和他欣赏的那部质量平平的电影。她悟出了他要求“定格”的画面上那个姑娘像谁,像婆婆——像苏眉。
苏眉觉得这一切太像故事了,太像故事倒显得有点不真实了。虽然人、事俱在可她总觉得这故事又是婆婆编出来的,然而这编造里毕竟有几分伤感。当她想到人间的故事总是凄凉的居多时,才又觉出这故事的几分真实。
司猗纹并没有觉出这故事有多么凄凉,她率领她的参观,她对自己的回忆,是要证明和弥补在她学蒸窝头的夜间里想对眉眉说的话。现在这一切的一切终于都证实了她不是一个只会在夜间偷吃点心的人,她也不仅仅做过出卖姨婆的证明。她有过自己辉煌的一切,有过自己那池水般的清澈,那睡莲般的纯洁。
司猗纹心情很好,她完成了一桩宿愿。
苏眉本想再问婆婆点什么,并且就要告诉婆婆她就见过她年轻时的情人,现在他歇了顶爱看电影,爱看电影里一个人。但她不愿意再跟司猗纹节外生枝,她暂时隐瞒了这一切。
苏眉还是带着漠然离开了响勺胡同,什么也不能把她纳入婆婆的生活,她也无法把自己纳入婆婆的生活,尽管她穿了那条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见了该看的一切听见了该听的一切。年轻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这个道理。
57
苏眉不愿意接婆婆的电话,苏眉的事也很多,她在电话里一再拒绝司猗纹的邀请。
“这星期天没时间,真的。”她告诉对方。
“怎么星期天还那么忙?”对方问。
“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儿?”
“想走远点儿。”
“有多远,出北京吗?”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对,西山。”
“实在没时间就算了,下星期再联系吧。”
苏眉放下电话。原来还有一个可怕的“下星期”。
苏眉的电话是诚实的,星期日她和几个同学的确约好去西山。当她们在西直门换车时,苏眉看见司猗纹正向她走来。司猗纹手里撑着一把折叠伞,上身是豆沙色短袖真丝衬衫,下边配了银灰西服裙,脚上是白色平底羊皮凉鞋。为了与衣服相配,脸上的化妆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苏眉跟前说:“我先到,等了你半天。”听口气就好像她的到来是提前和苏眉约好的一样,苏眉倒无言以对了。她透过司猗纹的薄衬衫,一眼就看见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让同伴们发现她的这个发现,她觉得以婆婆这样的年纪还戴乳罩正如同一个没到发育年龄的女孩就戴乳罩一样地令人不自在。她后悔昨天在电话里把他们的行动透露了出去,现在司猗纹的出现司猗纹的声明显然是为着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来,她的穿着她的精神准备(特别是她那不合时宜的乳罩)简直叫她无法拒绝。
苏眉的预感果然准确,司猗纹早和她的同伴打着招呼介绍自己的身份了。当同伴们赞叹她的年轻以至于将她误认为是苏眉的母亲时,司猗纹轻轻笑着,又做出些比母亲还年轻的表情。车来了,司猗纹收起阳伞,轻捷地迈上车,自然而然地坐在苏眉的同伴们给她让出的座位上。
苏眉看见坐下的婆婆才进一步证实了婆婆的预谋。她的情绪败坏透了,她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现在她既不能和她争吵又不能把她赶下车,她就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着。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在司猗纹身旁是给司猗纹的颜色,又是对司猗纹行为的认可,当着同伴们她甚至还必须表现出是她请了她来游西山,仅仅是忘记和同伴们提前说明。
终点站到了,苏眉跟在婆婆身后最后一个下了车。她和她一路无话。也许她的同伴们觉出了气氛的异样,他们提出分开行动,这时司猗纹忽然把脚给崴了。
她的崴脚又引起了大伙的关心,苏眉才不得不蹲下来和婆婆说话。她问她是不是很疼,还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赶快回去。司猗纹鼻尖上沁着汗同意回去,并让苏眉给她要“出租”。
她们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司猗纹忍着疼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车下苏眉的同伴们表示着歉意告着别,还不忘告诉他们有时间去家里玩。她说得很真诚,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后来苏眉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漂亮的不凡的看起来比苏眉妈妈还年轻的外婆。
在车上,司猗纹刚才的痛苦消失了许多。苏眉问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摇着头说:“这不是好,是疼过了劲儿。疼过了劲儿就不觉疼了。”
车子拐进响勺胡同停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太贵了,车费四十元。苏眉交了钱刚要搀扶婆婆,婆婆却打开车门腿脚利索地下了车,她像是蹦下来的。
星期天胡同里显出了热闹,罗大妈正巧在门口站着。
“上哪儿去啦?”她问司猗纹。
“西山。”
“回来可够早的。”
“坐出租回来的。这不,眉眉还把我送到家。”司猗纹说着径直朝里走。她很得意,罗大妈看见了她的出租车,看见了陪她回来的苏眉。她的步态更轻盈。
苏眉在司猗纹后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纹为什么要愚弄她。她忘记了门口的邻人,忘记和罗大妈寒暄。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宝妹出来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坐在饭桌旁,连宝妹样子都没看清。她寻找婆婆的去向,原来婆婆已闪到里屋,就像正等待苏眉对她发出质问、指控。
果然,苏眉追进了里屋。
司猗纹正坐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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