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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玫瑰门 铁凝-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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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了,是苏眉的一个公开,又是一个内心的秘密。她没有暴露给苏玮,但她自信这已经用不着暴露。她那站住的本身就已经是对苏玮明白的告诉。
苏玮不去明明白白,苏眉是姐姐。妹妹在姐姐面前,弟弟在哥哥面前,还是讲点分寸为好。尽管苏玮在苏眉跟前侃侃而谈、毫无顾忌,但她毕竟还是做了保留,虽然这保留不是她本来的意愿。
这就是目前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那点“不大一样”吧。
苏眉每次给苏玮回信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对专业不要总是换来换去,就算世界上有许多适合你学的专业,但你还是应该认准一门儿别左顾右盼,你已经不小了。
苏眉对苏玮的劝告虽不是侃侃而谈,但也是为了自己那早已站住和苏玮的应该早站住的一点点言不由衷吧。
苏眉在北京画舫斋的个人画展要开幕了,她正式请了苏玮和尼尔。为了这次出省进画舫斋,苏眉很费了些精神。年轻画家都看重这种“个展”,虽然为这个画展她也托同学找关系,坐着出租像当年司猗纹一样(就差洋车了)在北京跑四城,跑比画耗费了她更大的精力,但是她跑成了。那地点虽不是金碧辉煌的美术馆,可也不是陶然亭、紫竹院一般的“野台子”。没有一个画界人士不把画舫斋看做是仅次于美术馆的。
尼尔兴高采烈接受了苏眉的邀请,但苏玮正头疼。这使得苏眉有几分尴尬,使她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对苏玮说:“我求求你去吧,这次没有‘伯乐’。”
苏眉的“求”打动了苏玮。苏玮真在头疼。
苏眉恨苏玮的头疼,她又爱她头疼着还要去看画展。
苏玮恨苏眉——她头疼着她还在逼她,她又爱她的“求”她。没有比这爱再坦荡的爱了,一个画家为什么要去求一个观众呢?
画展上没有“伯乐”(并且以后在苏眉的艺术生涯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伯乐),甚至有几幅苏眉不擅长的题材还引起了苏玮一点兴趣,她当着观众当着作者本人夸了它们。尼尔为这画、这夸所打动,他指着一张跟苏眉开着玩笑:“这张,我要订下它们。姐姐,你打算要多少钱?”
苏眉先纠正了他的语病说:“是它,不是它们。”
“对,是它。”尼尔说。
苏眉说:“你出二百万美元,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尼尔说:“二百万,不太少吗?我准备用五百万。”
苏玮说:“好啦好啦,快看吧,留着你那五百万美元去吃生煎包子吧。”
苏玮对苏眉的当众赞赏和尼尔的“五百万美元”,终于给了苏眉极好的心情。她觉得天下理解她的还是妹妹,就因为她能不折不扣地腻歪她的“伯乐”,就因为她能不折不扣地当众赞赏她那没有伯乐的新作(伯乐倒像是苏玮)。
就因为她能在信上直截了当劝告苏玮在事业上不要左顾右盼,就因为在下封信里苏玮又换了专业。
从画舫斋出来,他们三人还是到一家小铺去吃生煎包子了。
苏眉记得那天包子铺里人很多,她排队等买牌儿,苏玮等座位。尼尔因了刚才的画展还在兴奋不已,他一会儿挤到苏眉跟前要掏钱请客,一会儿又挤到苏玮跟前用英语和她说着什么。后来他又挤过来要求替苏眉排队,苏眉说“留着你那五百万吧”。尼尔懂了,摊了一下胳膊,把钱包装进衣袋。
包子买到了,却没等到座位。三人站在角落里端着盘子吃,人来人往挤得他们东倒西歪,但他们吃得都很高兴。尼尔的高个子大鼻子在人堆里十分显眼,他吃得最香。后来苏眉刚咬开一个包子便张口结舌地显出愕然。苏玮问苏眉包子馅儿里有什么,苏眉不说,想悄悄扔掉,苏玮却要过来,发现包子里的问题。尼尔也弯下脖子凑上来,对包子馅儿进行研究。他劈手从苏眉手中夺过那有问题的包子,挤到柜台前找经理。“经理!经理!”尼尔以按捺不住的激动喊着,嘈杂的人声因这洋鬼子的呼喊顿时静了下来,人们不知道他要找经理干什么。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走近尼尔(大概是经理),毕恭毕敬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尼尔把那个咬开的包子举到中年人眼前说:“这个包子有问题。”经理问他有什么问题,并说我们欢迎顾客指出,更欢迎外国朋友提出。尼尔说:“好吧,现在我给你指出,这个包子里有一根鸡巴上的头发!”
小铺里的人们愣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发出经久不息的哄笑,意外而又开怀。秃顶的经理也大笑起来。人们没有料到这洋人还会讲中国人的粗话,可那里分明有一根……
尼尔恼怒地问经理怎么办,经理掩住笑,接过包子回厨房为尼尔换了一个,用只小碟托着递给尼尔。尼尔接过包子,认真举着挤过人群,认真地将新包子交给苏眉。他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稀罕,他的行为却又激怒了苏玮。她夺过那包子把它扔在桌上,将尼尔推出包子铺。苏眉跟出来,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叫沮丧吧。
一路上苏玮用英文跟尼尔吵,大概是骂尼尔的多事和当众出丑。尼尔却不向她道歉,还挽住苏眉的胳膊说:“一个中国艺术家为什么要吃带鸡巴的头发的东西?她是艺术家。”他说得认真严肃,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严肃认真。苏眉很为尼尔的见义勇为而感动,她相信汉语的脏话和不脏的话在尼尔脑子里实在还没形成一个概念一种习惯。刚才他怎么形容才对?怎样用文明语言来形容这脏东西?苏眉也不知道。然而苏玮还在跟尼尔赌气,尼尔终于知道自己出了丑。他追上苏玮问她应该怎么说。怎么说,苏玮怎么会知道,她只“破怒为笑”地说尼尔“傻帽儿”。“傻帽儿”尼尔的脸不红,还是一副坦然相儿。
苏眉想,尼尔是多么爱苏玮,而苏玮也希望让苏眉看到她对尼尔的管束能力——别看他是个老外。这种时候往往是苏眉欣赏苏玮的时候,一种带有多种滋味的欣赏。她欣赏她是个能干的家伙,管束着尼尔就像管束着人生。然而这种时候也往往是苏眉惆怅的时候,她日益体味到在苏玮的日子里苏眉的时代结束了,从今往后苏玮的一切宏伟一切琐碎、一切欢乐一切恼怒都将与前面那个洋人尼尔息息相关了。现在她半是故意半是认真地挤在他们两人中间就显得有点多余,虽然此刻她是画家她是他们的东道主,尼尔为她卖了命出了丑,但她那一丝丝惆怅还是难以消失。她更多地回想着那个穿着小花布鞋大哭着往汽车里钻的小玮,这回想才能使她的惆怅一扫而光。
她相信她们的确有过不能与人同享的幸福,她们“卖货”、倒屎、逃出北京……那么她们曾经息息相通,永远的息息相通。只有温馨的回忆才是一切的尖刻、争论、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悦所不能抵消的。
有一次苏眉接到苏玮一封信,晚上就梦见苏玮。她梦见苏玮在异国一片苹果园里顶着太阳艰辛地劳动着,她头戴草帽脸前垂挂着半透明的白色网罩,手持一只长把儿羽扇在奋力轰赶营营飞叫的害虫。害虫很密集,她的轰赶显得吃力而无效。苏眉不愿看见眼前的苏玮,便躲在树后望着她。苏玮因为没看见苏眉,劳动得很认真很专注。苏眉却觉得这是为了生存的劳作,一种隐藏起全部委屈为了生存的劳作。她哭了她哭醒了,身边的丈夫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她不告诉他,她不屑于告诉他。她伤心地继续大哭,一如当年在北京为小玮的那些伤心。她哭着庆幸着,庆幸时光并没有冲淡她和苏玮的爱。爱着就幸福着,这是一种疼痛的幸福,一种并不企望回报的幸福。
她想起苏玮去美国之前告诉过她,“因为我爱你所以必须远离你”。一切仿佛是偶然又是必然,假如苏玮不认识尼尔呢她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忍受和分享互相的存在?
苏玮曾经把自己考入北京读书又留在北京工作叫做逃出北京又打回了北京。“你呢,跟我一样。”她对苏眉说,“叫人不能不信命。”
当时苏眉也在北京,是美院的进修生。
她们必然要谈论响勺胡同的,有一次甚至说到该不该去响勺胡同看看。
“你想去?”苏玮问。
“一千年也不想。”
“我是一万年。”
“要是去一趟又怎么样?”
“你是真想去还是说着玩儿?”
“说说而已。”
“那倒不坏。”
“倒也不坏。叫婆婆看看你,你可不知道她现在看我的那份眼神儿。”
“你去过了?”苏玮惊异起来。
“我是去过了,也不知为什么……”
“你穷喊什么一千年,谁知你是怎么回事。”
苏玮没跟苏眉吵,只显出些一万年也料想不到的惊异,倒让苏眉更加无地自容。但这无地自容是苏眉预料之中的,既然她去过,既然她又不能瞒她。至于她为什么单独地、自顾自地去响勺,还跟苏玮说着“一千年”,她自己一万年也说不清。或许她还记得那个清明她为她的化妆?她又记起了她克服过又恢复过的那种种的“像”。谁让她像呢。
你去过了就再去一趟吧,我可是说一万年就一万年。苏玮把信封和两百元兑换券偷偷塞进苏眉的手包时肯定是这么想的。苏眉坚信不疑。她想,与其说那是苏玮的一份良心,不如说那是她对一桩事情的了结。那的确是一种了结,苏眉怎么也不会忘记,当她把钱送到司猗纹枕边时司猗纹脸上那种诚惶诚恐。那是一种明悉这了结之后的诚惶诚恐。
52
响勺胡同还叫响勺胡同,没有被改成“延安”、“瑞金”,像是死里逃生。
没有改过去也就用不着再改回来。
也许当年人们没有看出响勺有什么“封、资、修”的意味。它不是“吉祥”也不是“福寿”,响勺就是响勺,社会不管新旧,人都得用勺,勺都得响。
眉眉逃离的是响勺,重返的也是响勺。
过去竹西作为庄坦的妻子住响勺,现在竹西作为大旗的妻子也住响勺。
竹西和大旗结婚了。
过去司猗纹为响勺唱“阿庆嫂”,如今司猗纹为响勺唱过“大快人心事”。虽然常香玉这个专为揪出那四个人而编的豫剧段子被司猗纹唱得不伦不类,她还是唱了。她总觉得这不伦不类是因为这唱里总有点唱竹西和大旗的意思,虽然他俩的结合已经很有些时候。
谁也没弄清竹西为什么和大旗结婚。胡同里许多人说结婚是这一男一女走投无路的将计就计,这是一不做二不休。人们议论。罗大妈为这件事目瞪口呆地去竹西医院告状,可她终未摧毁这一既成事实的事实:司猗纹的儿媳成了她的儿媳。由此她还想到司猗纹儿媳的肚子里还得怀上她罗大妈的孙子,北屋和南屋从此就被宋竹西这么个女人捏合成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新关系。这是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呀罗大妈憋闷得想破口大骂,骂什么?这次她怎么也打点不准句子。骂老还是骂少?骂司猗纹怂恿儿媳攀了高枝儿,还是骂宋竹西屁股蛋子上肉多?罗大妈扫着竹西浑圆的臀,不再暗自叨念大旗仁义,大旗听话,现在大旗只剩下了理想色彩——可不是理想吗?多么理想的一个屁股,生是让那个理想给勾去了魂儿。
她把大旗轰出了家门。
大旗好轰,一轰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轰,早愿意离开响勺。就是南屋她轰不走,轰不走就得在这个空前绝后的、今生来世少见的新关系下相处。谁轰谁?没准儿南屋还要轰她呢。
司猗纹显不出不自然,她看竹西和大旗的结合绝不是无可奈何的将计就计。她觉得竹西是故意,故意结一个给你们看。你们都目瞪口呆了,还议论吗?就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竹西当然不穷,或许还有点富。不然为什么罗大妈看她臀部格外浑圆?一句话,司猗纹对竹西的婚事不愿多想。寡妇再嫁没什么稀罕,在他俩的关系中她不是还起了几分意想不到的作用吗?司猗纹只为死去的儿子庄坦感到几分哀伤,这像是竹西联合起大旗对他们娘儿俩的欺负。可谁让她派眉眉回来“侦破”呢?
事情破了。
事情成了。
这时司猗纹又忘了他俩合伙对她的欺负,却像是她欺负了他们。
只有当司猗纹看见罗大妈那撇着的嘴更撇,才想起用谁赔谁赚来形容庄、罗两家更贴切。司猗纹还是觉得赚的是庄家,赔的是罗家。这倒是和罗大妈的看法不谋而合:院里这桩事怎么也不是庄家大姑娘嫁了罗家老鳏夫,而是庄家的寡妇嫁了罗家的小伙子。
但是赔了的罗大妈还得请赚了的司猗纹去街道学习、开会。现时司猗纹再去,得看有没有工夫。她想,唱“大快人心事”那是自得其乐,再也谈不上给响勺争光。大快人心事那是全响勺胡同的人心大快。德国老太太不也开始收到德国亲眷汇来的西德马克吗?她又开始用这马克挑房顶子扣新瓦,拆旧地板换新地板。
达先生那颗“污点”倒仿佛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纪录(只可惜那污点小了点,再大点呢……),他还被选为区政协委员,区政协的所在地就是坐落在“勺头”的从前司家那个大宅院里。虽然那宅院不再和司猗纹有关,可她住过,熟悉。
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也出息成了电视台的导演,还嫁给了一个叫小华的很有来头的小伙子。有时一辆锃明瓦亮的小轿车专接达先生去电影资料馆看内部电影,你弄不清那轿车是马小思公公的还是马小思从电视台弄的,导演们都会“弄”。
你不能说大快人心事就不包括罗家,罗家也自有罗家的人心大快。罗大爷、大旗、二旗虽依然如故、平平常常,大旗因了竹西的大肚子,生活上或许还会出现点暂时的吃紧,可三旗却成了燕京饭店客房部的“博依”。“博依”虽然就是服务员,可那是燕京饭店,光是洋人落在房间里的洋烟、洋酒、洋化妆品就足以为人艳羡。连罗大妈用那东西也大手大脚起来,一次她竟把定型发雾误认作花露水挤了一脖子,落了一脖子“黏”。据行家分析,那成分主要是松香。
当然,这些人心大快都是司猗纹那“唱”的捎带脚儿。最使她大快的,还是她收回了她那带廊子的、有着花隔扇的、进门得上五层台阶的大北房。虽然罗家一时还搬不出去,但大北屋她是收回了,每月罗家交给司猗纹的房租就是证明。
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一个新节目——一个最具时代特征的新节目。
为了迎接这每月十元的房租,司猗纹总要表现出点“派”。她没有忘记罗大妈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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