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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玫瑰门 铁凝-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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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去候车室,眉眉不知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地非要叫一个躺着的女人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可,要她为她俩腾出一小块儿地盘。那女人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小玮就更加气势汹汹地挤着坐上了那地盘。也许她是想:你准知道我们没钱?
然而,她们没钱。没钱也得坐下去。
没钱。
一个乡下老头正拍手抹泪地跟一个警察大声诉说,说他丢了钱包,钱包里有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车票。警察带着他朝一个地方走去。
她们没钱,也用不着丢。那丢钱的老头倒像是给了眉眉一个“启示”,为了有钱,她仿佛已经在窥测谁的钱包了。是谁对她讲过,小偷偷钱包要用两个指头伸进别人的口袋,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眉眉不明白偷钱为什么非用两个指头,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拿出了两个指头。
指头还是像司猗纹,没有一点改变。
她觉得这两个指头很脏,她使劲在裤子上擦指头。
她擦着,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看见一个人正从两排椅子中间走来,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哄笑。
那人终于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裸体女人,她头发蓬乱,脸也不干净,但身体白皙结实,乳房挑衅似的坚挺着,朝着整个大厅。眉眉恍惚又看见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声音嘶哑。她左手握一大团黄泥边走边喊:“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她喊着,用右手掰下一块块黄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着。
黄泥在她的下身四溅,发着啪啪的声响,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干的湿的泥点粘在周围。她还在边走边喊边摔着:“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坚挺的乳房从眉眉眼前一掠而过。眉眉扭过头去。
还是那喊声,还是那黄泥摔在下身的啪啪声,还是人的哄笑声。
鱼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玮,小玮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原来她七折腾八折腾居然为自己折腾出一块足能伸展开自己的地方,她头枕自己的假军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侥幸,她坚信刚才小玮没有看见那个裸体女人。
后来苏眉在学校上人体课,看过许多女人和许多女人的乳房,她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好看得吓人的乳房。也许那个女人正是为了自己那对好看的乳房才用黄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过去了,小玮睡得很死。远处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在对人们说那女人的事,说大家不应该笑她,应该让她把身体遮起来,有人问那男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那男人真的打开行李给她找出了衣服,并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过了衣服,却把它抛向空中,喊着:“捡吧!捡吧!”那男人无可奈何地发表了一些议论,人们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观察过鸡的脸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直线。”
“应该让屎安静一会儿。”
是他,原来是他,是叶龙北。叶龙北朝着眉眉走来了。背上还是他那个四方四正、豆腐干一样的背包,手里提着一只更精彩的可以折叠的小板凳。
他发现了她。
“到底把你们找到了!”叶龙北说着,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惊喜着,一脸潮红。
“是我。我出站,看见你们挤在人群里,转眼又不见了。到处找,结果还好,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们。其实在哪儿找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找到。你们要到哪儿去?”
眉眉本来要说,要站起来说,要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她们要回虽城,然后去农场找爸和妈,但是她说不出也站不起来。她把头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声抽噎起来。她不愿放声痛哭,尽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里。她觉得那声音很怪,也许有人在笑她的怪声怪调,就像在笑刚才那个裸体女人一样。她站不起来,捂住脸抽噎着。在这抽噎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紧缩起来,脸更加潮红。于是身体下面一种不期而至的感觉浸润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润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来了”。一定是“来了”。她无法挪动自己,她夹紧两腿,她变成了一条鱼。
鱼在水中游。
叶龙北只看见她们的狼狈相儿,他早已猜出她们的窘境,或许连她们为什么要离开响勺胡同都猜着了。
“我猜你们是没钱买票的,因为并没有人送你们。那么,我去买吧。虽城,是不是?”叶龙北说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车室。
他举回了两张车票,一张整票,一张半票,并告诉她们乘这次车的旅客已开始进站。
眉眉这才从椅子上别扭着站起来。她叫醒小玮,小玮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大人,并且一下子就发现了眉眉手里的车票。
一切还用问?
叶龙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只手拉小玮,领她们找到她们要排的那个队。
眉眉想起马小思叫她去“后院”时那走路的姿势,她克服着别扭,尽量走正确。但也许还是给叶龙北留下了一个步子不协调的形象,她猜。
他们随队伍走着,无话。
只在检票口分手时叶龙北才说:“我只想看看你,你们。现在看见了,这就好了。我想你们走是对的,现在你观念里到底有了直线。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检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玮走下高高的台阶,又随着人流继续向前走。
眉眉回过头来看叶龙北,叶龙北在检票口露着一个完整的头。
眉眉这才真的觉出她是要走了,并为这要走感到几分悲凉。她本来什么都想对叶龙北说,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连他的鸡被人吃掉也没说。
她什么都想问,可她什么也没有问,连他为什么又回到北京也没来得及问。
叶龙北的出现使她的一切委屈烟消云散,她就像从未来过北京。
叶龙北的出现又使她的委屈更加无限,仿佛她等待的就是这委屈的无限。
叶龙北送走了她们,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车室,他是用不着候车的。他找到眉眉坐过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会儿,却发现眉眉刚才坐过的地方有一小块不清晰的颜色。他盯着它默立片刻,想到这或许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他觉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够成熟灿烂,都是因了那一小块颜色。
整个大厅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见。也许那是幻觉。
他分明看见了。
他又回到响勺。他发现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个大便干燥的小女孩在院里摆摊“卖”东西。她前面用两只凳子作柜台,身后摆着两盆清水。柜台上摆着小瓶子和码开了的“特大喜讯”,还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红宝书。
没有人光顾。那个孩子在凳子后面打着瞌睡。
第十二章
51
苏玮从美国来信,告诉苏眉她正在边工作、边读书,收入不错。和尼尔暂时住在公公家一幢别墅里,房租不必拿,星期日到园子里拔拔草还能从公公手里挣出吃冰淇淋的钱。家里有个长长的车道,尼尔教她开车,已经拿到驾驶执照。也玩,到美国人的行列里去玩。坐上筏子漂白河,她勇敢地漂过了最险的五级浪区“甜蜜的浪呀”“他妈的大石头”。鬼节时参加化装舞会,她把自己化装成葡萄干,尼尔则化装成半裸体的里根。还有人把自己化装成厕所,屁股上挂一卷卫生纸。美国式的玩,苏眉想。可她怎么也想不出葡萄干怎么化。
苏玮所学的专业却不时更换。上封信说正读“大众传播”,下封信却变成“比较文学”;这封信是“国际贸易”,那封信又变成了“饭店管理”。这是苏玮,苏眉想。又在七折腾八折腾。折腾着,得到了,却又有点不如愿,还有点患得患失。
苏玮每次在信中先是一阵兴奋,然后就对美国节奏流露出一些不习惯。说有时她真想懒散一下,有时很想喝一碗爸做的粉丝白菜汤,有时很想睡个午觉,哪怕到响勺胡同去睡也行,“要是你再把我搂到沙发上睡,我一定不再‘咕容’。”
这使苏眉想起她们在响勺的日子,想起她们那天早晨逃出北京的狼狈情景。赶汽车时苏玮追不上苏眉,那是因为她穿着挤脚的花布鞋,脚面被鞋挤得鼓出老高,像个小肉包子。那时苏眉却在前边一味地呵斥她。可是,假如没有这个鼓着脚面的家伙那如此坚决的大哭,也许她们还得回响勺胡同。世间的事都是这么偶然又这么必然,如同她们当时只有共同的狼狈和从这狼狈中获得的共同亲密。谁也不去想将来会怎样:能不能逃离北京,会不会长大。
但是偶然的,她们都长大成人了;必然的,她们都结婚了。像许多婚后的姐妹一样,她们彼此还偶然地生出些小挑剔——必然。
苏玮说:“我觉得你结婚以后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苏眉说:“怎么,你感到什么了?”
苏玮说:“一时也说不具体,反正和从前有点儿区别。”
苏眉对苏玮这小挑剔并不去用心。不大一样了,是不大一样了。也许苏玮是指苏眉本人,也许是指她们之间。究竟是苏眉本人的什么,她们之间的哪方面,这又何必深究?反正是结婚了,反正不是姐儿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了。要是再去来个相依为命,肯定谁也受不了谁。
苏眉不是也一样地说苏玮吗。
苏眉说:“小玮,我觉得你结婚以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苏玮说:“怎么,你感到什么了?”
苏眉说:“一时也说不具体,反正和从前有点儿区别。”
苏眉不是有意用苏玮的话去还击苏玮,因为这是她们的同感,无须探讨,也不是唇枪舌剑,只是同感。
但苏眉对苏玮的“不大一样”毕竟有几分具体,比如她曾毫不掩饰地问苏玮:“中国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你为什么单找尼尔做丈夫?”她送苏玮去机场那天坐在“雪铁龙”里也想过这件事,她看着尼尔的后脑勺:这个小美国佬。也许她在童年听的看的关于美国人——不,美国鬼子的事太多了,朝鲜、越南什么的。她小时候在响勺胡同看过一本叫《南方来信》的书,当时美国正和越南打仗,在那本书里单是美国兵对越南妇女的蹂躏就令人发指。有时在一个瞬间她总把尼尔错看成书中画的那种美国兵,穿着大皮鞋,嘴里嚼着口香糖,喊着“哈罗”“OK”。
苏眉现在对苏玮结婚的非议远远不再是这些,那些年代的国际事端在她们这代人的头脑里毕竟是淡漠的。尼尔还是尼尔,尼尔还是个连苏眉也觉得他单纯可爱的“小美国佬”。她有时恨他是美国人恨苏玮跟美国人走,也许是因为美国太远,远在地球另一面。这使得苏眉常常计算北京和纽约的时差,计算着当她做午饭时苏玮正在睡觉;而当她午夜躺下时苏玮却正吃午饭。这仿佛是苏玮成心跟她在时间上作对,于是一切还是因了苏玮的离去还是因了那个小美国佬,他们一块儿成心和她作对。
这一切还不是她们共同觉出的那个“不大一样”,有了不大一样才会不大一样,不大一样倒成了她们共有的先入为主。
比如苏玮常常为了苏眉事业上那过分的兢兢业业、艺术观点上那份难能的不偏不倚给她下不来台。
苏玮说:“我对艺术一窍不通,这辈子也甭想让我再跟艺术结下什么缘。可是我用一个普通观众的眼光看你,我总觉得你的作品……”
苏眉说:“你说吧,我不在乎。”
苏玮说:“你的作品少点看头,也可以说成没看头儿。”
苏眉说:“你不愧是我妹妹,你不愧是苏玮。”
苏玮说:“你是不是嫌我太直截了当,伤害了你的……积极性,创作的积极性。”
苏眉说:“我正需要点儿伤害,你没见我听的净是不伤害。”
苏玮说:“你是说评论界?”
苏眉说:“评论界、观众……领导,都有。”
苏玮说:“观众可不包括我吧?”
苏眉说:“不包括你。”
苏玮说:“这还差不多。”
苏眉说:“说真的,你最喜欢什么样的艺术?”
苏玮说:“要么就让人一目了然,要么干脆就让人什么也看不懂。”
苏眉说:“哪个画家不这么想?”
苏玮说:“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苏眉说:“……”
苏玮说:“还有你那题材,怎么老是伯乐相马?如今全中国只剩下伯乐和马了,好像能认出马的好坏只有个伯乐。‘的卢’‘赤兔’还有草原的‘高血马’伯乐认过吗?”
苏眉说:“这么说你还看过《三国》?”
苏玮说:“译过,助理。”
苏眉说:“你还去过草原?”
苏玮说:“倒是去过。为什么你们——我说的是你们,不好好想想:现在没人非让你戴红袖箍不可,干吗大家还非得争着抢着戴?”
苏眉对苏玮的侃侃而谈不是无言以对,她是不愿和苏玮把这种有关艺术的谈话继续下去。这原本是个不费劲就能回答得很圆满的问题,却又是个谁都说不清的问题。从别林斯基到尼采,从八大山人到毕加索,谁都想说清谁都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然而还是一笔糊涂账。现在一个刚进入艺术界的提不起来的美其名为专业画家的苏眉又怎么能说得清?你不是个光唱戏不下海的票友,你不是留着长发光着膀子坐在展览馆门口骂大街的业余画家,你是个“搞专业”的,你要搞就得先站住。要站得住,你不考虑四面八方谁替你考虑?艺术上的海阔天空并不难。她一个同班好友说:“苏眉,我他妈什么都画不像,才想起干脆就不让他像。”后来她便往画布上泼颜色粘布条,后来连用过的卫生纸也往上粘。谁知她的周围却出现了一批狂热的崇拜者,苏眉周围当时倒冷冷清清。
苏眉的不冷清是她毕业之后的事,毕业、工作便是向社会的亮相。她要考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她既不愿让人说这个年轻画家老气横秋循规蹈矩,也不愿让人把她形容成疯疯癫癫的梦呓者。同行们说她:“行,又新又能接受。”说内行点是有现代意识又注重传统,说“专业”点是放得开而又有基本功。苏眉要的就是这“又新又能接受”,她站住了。
站住了,是苏眉的一个公开,又是一个内心的秘密。她没有暴露给苏玮,但她自信这已经用不着暴露。她那站住的本身就已经是对苏玮明白的告诉。
苏玮不去明明白白,苏眉是姐姐。妹妹在姐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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