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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玫瑰门 铁凝-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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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眉眉有临时户口,粮食有定量供应。”庄晨说。
“就吃那点儿定量?你没看见眉眉正在长个儿,不是你发现的袖子短?”司猗纹说。
“是短!我看不得这个。”庄晨说,“这简直像……”
“像什么?”司猗纹问。
“像个小……像个小长工!”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像地主。你说什么也不算错误,这年头往老子身上泼热油的人都有。”
“这年头,正因为这年头您帮了我和友宪一把我们才永远感激不尽。可您也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见不得这个。我是地主,是好吃懒做的地主。我也不是你妈,我不趁别的就趁一个死儿子庄坦!”司猗纹真地激动起来,眼泪脱眶而出,她任它们在脸上流淌。
庄晨对司猗纹这哭的种种最为明悉,她知道每当母亲允许泪水在脸上任意流淌时,那就是告诉你: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的绝望,这悲痛和绝望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这样看下去。
司猗纹这每次的悲痛和绝望都能使庄晨受到必要的感动。她一面确信着母亲这半真半假的悲痛绝望表演,自己也会半真半假地悲痛绝望起来。不是么?她为什么要把女儿说成是小长工呢?没有地主哪儿来的小长工?难道不是这个形容才勾起母亲对庄坦的回忆吗?庄坦毕竟是惟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现在她的到来不仅没有使母亲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亲的热泪似乎正流淌在她的脸上。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脸上不住擦拭着,似乎在擦着她和母亲那一脸共同的泪水。
眉眉和小玮、宝妹回来了,司猗纹娘儿俩也暂时停止这场共同的悲痛。庄晨也才想起她这次来京的主要任务:她是来给司猗纹送小玮的。她深知这是一个最难启齿的话题,然而她还得硬起头皮,把她的话题亮给司猗纹。那么她应该先把由此引出的新的经济问题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再去接受她另一女儿——小玮。
“唉!”司猗纹似乎首先猜透了庄晨的动向,她先发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感叹词。
“唉。”庄晨也呼应着。
“这今后可怎么办?”司猗纹问。
“这可怎么办?”庄晨也问。
庄晨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几乎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只有此时她才想到,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谁让我和庄绍俭把你造就得这么心不在焉呢?庄坦的“匆忙”、庄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从内心想到他们是她毫无疑问的骨肉,但她还得一面冒着火一面给她点明。
“我是问你对我怎么办?”司猗纹说。
“我?”庄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现在这不成了让竹西养活我?我还有女儿哪!”司猗纹说。
庄晨明白了:“您说吧,怎么着都行。”她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小玮的,难道我还能把你们娘儿俩赶出去?”司猗纹终于首先点明了庄晨此行的目的,这点明里也有必要的首先讲清条件的暗示。
庄晨说出了来意。谈到条件,她又说了一个她力所能及的数目。这数目足以使她和苏友宪倾家荡产了,幸亏他们没有家也没有产,只有每月两个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几元工资(苏友宪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她准备拿出一半给司猗纹。她想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平均分配这九十几元是可以报答母亲对他们的帮助了。她把这个数目公布给司猗纹,司猗纹却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么又拿你们那个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纹说,“再说这里也没有给我的份儿,这是你女儿的生活费。”
“那……”庄晨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母亲的一切是正确的,“那……您看怎么好,我怎么着都行。”
“这样吧,你们每月再给我十七块五吧。”司猗纹说。
“十二块五吧。”庄晨脱口而出地做了讨还。
“唉!”司猗纹叹道。这次的感叹与从前那感叹已有明显不同,这是一个能引起庄晨兴奋的信号,这信号意味着娘儿俩终于达成了协议。
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杯里加些开水。
39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情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就在街的上空飘荡,钟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听钟声听得太多了,农场出工、收工、开饭、起床都敲钟,人们都说那是钟,其实是悬在树上的一块废铁。在农场庄晨心里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装着这块废铁,现在装在她心里的是眉眉那两只短袖子。
眉眉的心情终于不可抑制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妈和小玮说:“妈,咱们一会儿再买衣服行吗?”
“一会儿?那现在咱们到哪儿去?”妈说。
“咱们去玩儿吧,去公园。”眉眉说。
“行,”妈很容易地变了主意。
小玮很兴奋,她从来还没去过北京的公园。她只去过虽城的公园,那里有一只孔雀几只猴,后来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几只猴,猴山上一只秋千几只猴抢。现在姐姐的提议使她即将成为北京一个公园的旅游者,她开始对那里展开想象,她想那绝不是一只孔雀几只猴的问题,猴山上也不会就一只秋千。
“咱们去哪个公园?”眉眉问妈。
“你说吧,哪个都行。”妈说。
“去北海。”眉眉说。她觉得中山公园太近,动物园又太远。
“行,就北海。”妈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议。
她们兴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无轨电车站,但妈妈的同意却使眉眉觉出几分缺欠。她多么希望这个玩儿的提议变作妈的提议,那时她和小玮就变成了被妈率领,而现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领妈妈。她常常希望妈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议叫眉眉和小玮乐不可支,她愿意乐不可支地去服从妈。但她们的乐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创造自己实现,她还得去指挥妈妈。
这时,眉眉无形中又成了指挥者。她指挥着妈和小玮的路线方向,指挥她们怎样过马路并把安全岛的作用讲给小玮听。小玮听着姐姐的解释,尊敬地站在“岛”内,理直气壮地观看来往车辆,像在说:这是安全岛,我姐姐告诉我的,谁敢撞!她情绪昂扬地久久不愿离开那“岛”,眉眉还是把她从安全岛里拉出来。
在电车站等车时,小玮发现车站旁边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妈领她进去。显然,她的兴趣已由安全岛转向这肉食店。她们进了店,一股诱人的肉食味儿迎接了她们。小玮隔着玻璃柜台开始寻找,她把视线停留在一只烧鸡身上,于是她央求起妈。她一边央求一边伸出巴掌拍那柜台,眉眉想拉开她,妈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售货员用张白纸给她们把烧鸡包好,她们刚出店门妈就为小玮打开了那纸包。她把鸡托在手里,撕下一条鸡腿塞给小玮,小玮举起鸡腿靠住站牌大嚼起来。妈又把鸡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动手撕,眉眉拒绝了妈的盛情。妈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来。
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妈给她讲过的一件事,妈说,那一年她就读的美国学校庆祝圣诞,她把爷爷给她买的一双大红漆皮鞋穿到学校去,引起了许多同学的羡慕。可是有一个同学对她说女孩子怎么能穿这种鞋,还配上裙子?漆皮鞋亮得像镜子,你裙子里边有什么都被它给照出来啦。妈回家赶紧脱了漆皮鞋再也不穿了。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同学是因为嫉妒才编出这个关于漆皮鞋的一切。
眉眉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她努力想象着当年那个穿着羊绒裙子漆皮鞋去美国学校参加圣诞晚会的女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在大街上举着鸡翅膀的妈妈。
电车不过来,妈和小玮就站在人来人往的电车站等车吃烧鸡。小玮把脸都吃花了,妈在张口咬鸡时还不断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这时才注意到妈那裂了许多小口的手上粘着星星点点的橡皮膏。她还发现妈身上那件蓝色卡其布制服上蒙着一层黄土。小玮头上的草籽虽然终于被眉眉梳洗干净,但手、脸却皴着,牙口也格外泼辣。她好像以为天下人都这样吃鸡,她只是这个吃鸡行列中一个普通成员。
一只烧鸡刹那间就被她们吞下肚去。眉眉惊讶地望着她们,仿佛她们不是吃了一只烧鸡,而是生吞了一个活人。那是一种令人胆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度使眉眉终于看见了爸和妈农场里的一切。她想扑到妈怀里哭一场,可是妈却心满意足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劲给小玮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玮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小玮便很熟练地奓开五指默契地同妈做着配合。眉眉觉得小玮一定被妈擦得很疼。
无轨电车来了。
在车上妈忽然问眉眉:“眉眉,怎么你不吃鸡?不爱吃?”
眉眉点点头。
眉眉并不怨恨妈这么晚才发现她没吃鸡,在眉眉看来妈能发现已经是一种了不起。至于你为什么不吃,那想必是不爱吃。妈对于人和食品向来有一种观点,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了解妈这一观点,过去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非难,现在她却有些不习惯这些了。她仿佛是看见了两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外地人,她为她们感到心酸,又为自己不能跟她们一块儿吞食感到羞愧。她觉得这是她对她们的一种疏远尽管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亲近她们。她感到一阵气闷,感到一切都没有了着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没有终点的逃荒。
她把这种心情一直带到北海。游人很少,秋风也渐渐凉了。凉风吹皱了那池泛起腥味儿的湖水,湖水一点也不明净,连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见。但眉眉还是愿意让妈和小玮感觉到她对北海的兴高采烈,她放开小玮的手鼓励她在湖边奔跑,她希望小玮这欢乐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玮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她脑门上泛着汗珠,蓬松着一头乱发挡在眉眉前面问:“猴儿在哪儿?孔雀在哪儿?”眉眉弯腰给她捋顺头发告诉她,这是北海,这里没有猴,也没有孔雀。
“没有猴儿没有孔雀怎么也叫公园?”
眉眉说因为过去这里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儿住的地方都叫公园吗?”小玮又问。
眉眉只好说是。
但是小玮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却了对公园的兴趣。她觉得她受了骗,是姐姐把她骗到这个只有一大坑浑水的地方,眉眉觉察出小玮的坏心情,她拉起她的手,把远处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给她看,并告诉她今天她们来晚了,不然她们就可以到湖里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们载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玮又问了关于船的一切,问,要是掉在水里怎么办,她会被淹死吗?说有一次她们那儿下大雨,村边上下了一大坑水,坑里就淹死过一个小孩,还淹死过一头猪。她没看到那小孩,只见过那猪。那猪被泡得鼓着肚子,很臭。小玮说着,对姐姐表现着看死猪的勇敢。
眉眉仿佛也看见了那猪。她想一定是看死猪锻炼了小玮看和吃的勇敢。她又想起那只被她们吃掉的烧鸡。
她们来到五龙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无际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的倾诉感。她很想对妈说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盼望这一天,这一天她能和亲人坐在一起诉说她想说的一切。她还想到那诉说一定是从妈对她的询问开始,妈一定先问她婆婆好吗?舅舅和舅妈好吗?什么时候死了姑爸,西屋什么时候又住进一个瘦高个儿,你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脸……眉眉早就准备好了对这一切的回答,她甚至准备告诉妈,她们还去看过姨婆,告诉妈姨婆箱子里的东西是怎样被人偷去的,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偷东西的方法。妈听了一定会奇怪得吃惊。然而妈什么也没问,很快妈就在小玮的提议下和小玮玩起了“翻绳”。小玮从兜里掏出一团玻璃丝,在手上七绕八绕让妈从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种花样小玮就很响亮地唱出一种名称:“包袱!”“手绢!”“蒺藜!”眉眉看着这种来自异乡的小热闹,像看见两个来自异邦的流浪艺人。
现在属于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里很难受,她想投进水的怀抱让水变成她的妈妈,让水像妈一样来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欢和她那一颗乱七八糟的心。
她终于小声哭起来。妈到底发现了她的哭就像在电车上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吃鸡。妈不再和小玮玩“翻绳”了,把玻璃丝交给小玮。小玮也听见了姐姐的哭,她把玻璃丝团成一团摁进她的小口袋,转到眉眉脸前拼命问她:“怎么了?”小玮的追问使眉眉哭得更加伤心,她躲过小玮把脸埋进妈妈怀里。也许这才是她久久的渴望久久的梦想,一个真正的妈妈的胸怀才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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