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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玫瑰门 铁凝-第30章

小说: 玫瑰门 铁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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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欲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去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眉眉听清了司猗纹的所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宝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单药店去买,眉眉叫了马小思。买完药回来的路上,在盘错的胡同里,在路灯昏暗的一个死角她们碰见一个向她们问路的男人。她们明白地告诉了他,而他却假说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俩给他带路不可。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怀着很好的心情带领那男人向前走。当她们又走过一个死角时那男人却站住不走了。她们问他为什么不走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当她们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时,那男人就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把自己身体上那足以使她们受到惊吓的部位暴露了出来。最初她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当她们终于明白这便是人间的最大残忍和最大丑恶时,便拼命模糊着刚才模糊着自己一口气跑回各自的家。眉眉当着全家一头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说碰见了坏人。后来她先把一切告诉竹西,竹西又告诉了司猗纹。
无论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灵上种下了什么,它毕竟是个遥远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纹就运用这遥远的意外作为对她玩味的开端。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重提这人间的残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马小思作证”。这重提使她头脑发胀,太阳穴怦怦跳着,一身的热血就要从那里迸射出来。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她问。
“我是说天下有坏人。”司猗纹说。
“那是我吗?”眉眉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坏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净背着我做事。”
“怎么背着您?你说!”眉眉质问司猗纹,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她不自觉地把“您”变成了“你”。
“你嚷什么?”
“就嚷!”
“不用。”
“怎么不用?”眉眉语无伦次着。
“我问你,近来你还写日记吗?”
“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司猗纹从床上坐直身体。
“就管不着!”
“好,这咱们以后再说。”司猗纹说,“你不写了还有那份政治热情?”
“不写了怎么着吧?”
“我再问你,你那小柜里放的是什么?”
司猗纹到底亮出了“干货”,这“干货”也确把眉眉打了一闷棍,不知为什么,只有当婆婆提到她的小柜时她才哑口无言了。同时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认为是秘密的小柜,早已是向婆婆敞开的一个展览馆。纵然你每天每天都锁得牢牢靠靠,也挡不住别人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现在她恨不得扑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的血管咬断让鲜血流个遍地,让这房子这床上出现一番伊万雷帝杀子那样的恐怖情景让那情景骇得所有人四处逃散。但她迈不开步抬不起胳膊张不开嘴。
司猗纹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狼狈这狼狈的孩子,总算得了一种彻底的轻松——应该是解脱。她斜过身子从床头柜上够过一支烟,故意显出舒心地抽起来。她那举着烟的手很美,举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纹轻轻吐着烟雾,“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说,在你这个年龄不要学得那么复杂。”
“复杂”是那个时代用来对付人的最严峻的贬义词了。复杂,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一切的污点、一切的疑点、一切的难点、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愿被人所知。复杂就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一个人的不可救药。复杂是笼罩在人头上的一团乌云一种灾难。
可是当人们都习惯地运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人间的邪恶来恐吓复杂的人类时,又有谁能出来证实那最最简单的道理:简单就好吗?简单就是人类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吗?一个简单的自来水管有了龙头的复杂,才导致那水可流可止;电灯开关的复杂才使简单的导线可截可联,于是你可以信手开灯关灯,信手放出水管中储备着的水洗涮、饮用。还有什么?抽水马桶的水箱,汽车的消声器,时钟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车的闸皮,飞机的起落架,生炉子时的一把芭蕉扇,人类服装上的纽扣、腰带……都为原来的简单增添了复杂。正是因了这复杂的被发现,从前的那些简单对人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然而复杂还是人的羁绊,它压给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就是当外婆以“复杂”为武器对她施行打击时,她在这场迂回战中才走向彻底的失败。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当一个歪在床边的女人把一支香烟高高举起时,一个站着的女孩眼里却涌出了泪花,那是对“复杂”而生的恐惧的泪花。
余下的问题显得既简单又复杂,司猗纹为了使眉眉彻底就范,坚持要写信把那小柜子里的秘密作为证据告诉眉眉的妈妈。眉眉涌出更澎湃的泪水请求她不要这样做,她宽宏地答应下来,条件是眉眉买菜要去问问北屋的姥姥带什么东西不带。
她去了北屋,从南屋到北屋是一条艰难漫长的路。那不是直线世界上真的没有直线,她忽然想起叶龙北说过的胡话。但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收到了妈一封长信,信的要点也是希望她在这个年纪要读革命的书,听婆婆的话。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那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来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轻洒过眼泪。原来那背叛者比她复杂得多。这天的晚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当着全家说:“你们谁见过被烧焦的奶头?我见过!一大团,粘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朝竹西、朝庄坦、朝司猗纹比画了一个不小的体积。
这比画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过眉眉的脑门,发现她又在发烧,她凭着经验,像给她的成绩打分一样估出了一个不算低的度数。然后他们强行把她按在床上,竹西喂她吃了阿司匹林和安定。虽然她知道她还不到用镇静剂来镇静自己的年纪,她还是给她用了成人的用量。
医生为病人开处方时,在“年龄”一栏里,对于大人一般都习惯地写作“成”,那“成”字大多写得很潦草,有时像“我”,有时什么也不像。
附:眉眉几段中断了的日记。
×年×月×日
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这句话说出了一个革命者要革命,就必须团结广大革命群众。一人红,红一点是没有用的,革命是不会胜利的。一花独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一个革命者,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就必须做百花中的一枝,共产主义的一员。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团结全院革命群众一起前进。
×年×月×日
无产阶级的“公”与资产阶级的“私”的斗争是每时每刻存在着的。
头脑这个阵地,无产阶级思想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必去占领,在这个方面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我要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去占领自己的头脑,不断斗私批修,不断前进。
×年×月×日
我们是新时代的社会主义中国的青年,美帝、苏修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呸!梦想!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装的纸老虎有什么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会帝国主义!
35
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那的确是肉眼所能看见、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成长,如同茁壮的玉米在夜间的拔节,披挂着露珠的咔咔作响的拔节,一个过程出现了或者说一个过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这种惊醒之后睡得更安稳,就好像没有惊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梦中我走在华灯初上的林阴道上,那橘黄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灯光把一团团中国槐浓密的树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红,我为什么不能到树梢上去走?眉眉,我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树梢上行走你连飞都会。
一点儿不错苏眉,我早就这么想。
我一直在追寻你初次被惊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寻你最初的在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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