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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玫瑰门 铁凝-第3章

小说: 玫瑰门 铁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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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车里,从来没有计较过那件事,她挥手举胳膊地欢迎眉眉,没完没了地冲她笑,冲她撒泼,冲她咿咿呀呀地述说对人间的看法,甚至还向她表示对一切的无所畏惧,仿佛决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为了证实她对一切的无所畏惧,她还吃屎给眉眉看。
小玮对眉眉表示的哥儿们义气般的忠诚感动着眉眉,她找到了那个理由:原来就因为妈肚子里有个人,有个对她宽宏大量的人。她越发觉出自己那个行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玮感动着,一面坚决地制止她的吃屎行为,仿佛说:我知道了,我们是姐妹,是哥儿们。她指着小玮吃的那东西说“臭”,她把一切不愿让小玮做的事都说成“臭”。她每说一声臭就耸一下鼻子,鼻子上过早地出现了两排小皱纹。她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夸张有点煞有介事,但她获得了小玮的信赖。获得信赖才是一种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开始跟她讨论更多的问题了。一种幸福充盈了两个人。
为了这幸福,她甚至都有点讨厌寄宿小学了。在教室里她的脑子常是一片混乱,有时脑子里的事你追我赶混作一团,有时又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有时她故意和老师作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师朗读课文她偏要听远处的青蛙叫(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水塘);老师唱歌她就故意不张嘴。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张嘴,停止了全班同学的张嘴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老师问刚才大家在唱什么,她说大概是“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吧。其实老师唱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她想,反正都一样,我都会。
眉眉会,什么都会,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教室里“不会”是什么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乱念字的时代早已成了过去,现在虽然她还把“禁止鸣喇叭”念成“禁止乌刺八”,那是故意。她这样念才证明她现在会,不会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入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老师才结束这场自己侦破自己了结的案件。
女生们都惧怕生活老师的不期而至,更惧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们觉得那位老师最愿意看见她们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狈相儿,也许就为了看她们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侦破。有时她还专门把同学叫进她的宿舍去谈话、罚站,罚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头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满脸通红双腿不断地移动,或者你最好夹紧两腿不敢挪动一步。如果你的尿终于顺着大腿流向小腿,老师的眼才会彻底明亮起来,那时她才会恩准你离去。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厕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师会猜到你的湿裤子。
苏眉坚信那老师小时候也穿过那难言的湿裤子,经验之转移欲吧。
生活老师成了女生的公敌,她们企盼有朝一日让她也尝尝憋尿的滋味,她们每时每刻都想用憋尿的办法整治她。
一个整治生活老师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不知怎么的学校突然就乱了起来,就像是老师大讲革命接班人讲得太多的缘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标语和口号代替学生进了课堂,眉眉再也用不着被老师叫起来问:“刚才我唱什么”了,现在该学生问老师了。她们模仿着整个社会向老师讨还血债,该挂牌子的挂牌子,该罚跪的罚跪,她们可以直眉瞪眼地质问他们:“语录第六十五页第二段是什么?背!”
女生关心的还是她们的生活老师。她们把她搡进教室,还让她穿上那条大花裤衩和灯笼背心站在讲桌上。
她们质问她:
“现在你为什么不去开灯?”
“你看我的眼皮还跳不跳?”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老师专跟革命接班人作对,她……”
她们从早到晚轮流问,不打她不骂她就是问。
女生们心中有数,问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样从那个大花裤衩里流出来,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讲桌。穿起绿军服的高年级女生心眼儿多,她们故意让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给她一碗。她喝着,女生等着,为了一个时刻谁都不愿意离去。有时她们万不得已出去一下,回来就赶紧打听:“哎,尿了吗?”
尿总是要来的,憋总是有限度的。
学生、老师没什么两样。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却了对于眼前这一切的兴致,她还是愿意赶快回家去找小玮,她宁愿看小玮吃屎。
小玮当然已不再吃屎,她都两岁了。
眉眉随便地回到家里,她还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儿。
眉眉随随便便就回了家,妈并没有表现出奇怪。她接过眉眉的行李卷儿信手扔在地上,因为现在床和地已没什么区别。家里大变了样,家具东倒西歪,书籍四散,两岁的小玮就坐在书堆上迎接了眉眉的归来。
原来现在不光是你报仇雪恨让老师站着撒尿的时刻,现在也有人正对你的家你的亲人报仇雪恨。爸虽然不是生活老师,他不会到女生宿舍查铺开灯,可他是农学院的教授。现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来她们冲生活老师撒气不过是小打小闹、微不足道,大打大闹当然在大学。过去她曾为爸的身份而自豪,现在自卑的原来还是她,向生活老师的讨还血债是代替不了她将要面临的自卑的。
爸爸苏友宪研究的是小麦育种。
眉眉懂得育种学这个名词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爸就是小麦育种专家,人们称他为小麦专家。她吃了许多年馒头、面包才刚刚知道这原来和小麦有关系。她在许多年后曾跟爸无拘无束地讨论过小麦问题,甚至半真半假地说她实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麦育种为什么不设法把麦粒改良成蚕豆那么大,也许那只是个很简单的遗传基因的改变。爸说:“苏眉,我只能说你提的问题很有趣。我知道艺术上有个浪漫主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或许对我的研究有好处。”苏眉把浪漫主义讲得神乎其神,爸也听得入神。他问她既然浪漫主义那么妙不可言,为什么画家们不都去画浪漫主义,为什么还有其他流派?他说他发现还有一种细腻派画家,把瓷器、金器画得逼真到你都想动手去敲;画起女人的长裙那质地就像能作响;即使一只水果也能被他们画得叫你馋涎欲滴,那是为什么?苏眉说就因为他们是细腻派,写实是他们的目的。爸说小麦离开了写实也许馒头就不再是馒头味儿了。将来或许会有蚕豆大的麦粒,但那不再是小麦——可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不需要浪漫。他说旧中国小麦亩产百斤便是高产,现在产千斤。这便是浪漫。他愿意浪漫,也愿意小麦还是小麦味儿。
苏眉吃着法国生产线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麦粒变成蚕豆大的浪漫设想,她似乎第一次尝出了面粉味儿。她想,啊,写实的小麦。这时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青年。
但眉眉背个行李卷儿回家的时候,整个国家还是不要这浪漫和写实的知识了,只要一种主义。正如许多年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写道:“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内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治国先要立说,而不是掌握专业知识的观点。”
爸掌握的是专业知识。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桌上有几个馒头,龇牙咧嘴地和杂志和书混在一起。妈让她吃,她没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们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来,剃着阴阳头。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头顶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淌在衣服上。她不愿意看到爸的样子,她想爸也一定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但爸仿佛没有看见她们,他坐在桌前眼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眉眉和小玮,眼里才滚出了泪。他无目的地从桌上拿起一个干馒头。在手里掂量着,然后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见馒头渣正从爸的黑手里流出来,撒了一地。
眉眉给爸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脸,妈找出一顶旧帽子,让他戴在头上遮住了阴阳头。
眉眉很快就忘记了生活老师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师的愉快。她在家过起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愉快的日子,她觉得世界也许原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当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泪流完了你还有什么眼泪?你笑得没了气,笑也就消失了。
过去她们那个家消失了,连那本总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杀儿子的画册都没了。在这间空屋子里她和小玮再没有什么话要讲,她看见小玮生下来时的那种直面世界的勇敢也从脸上消失了。小玮天天用询问的眼光看眉眉,问她我们该怎么办。
眉眉觉得世界辜负了小玮。
怎么办,去买菜。
眉眉领着小玮去买菜,在红旗、标语、阴阳头中间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见惯,连进门时面对她们的那些优越、敌视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见惯。
但爸和妈还是感觉到这司空见惯的不便,爸就是从他自己的阴阳头里,从优于她们的那些眼光里,看见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脑袋。于是他们决定让她换个环境。
他们决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现出无比的不情愿,无比的沉闷。她常在沉闷中怨恨自己,她总觉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来了人间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画册上血迹的出现,才引来了人间真正血迹的出现,就像她小时候老是做着一种试验:夏天里她吹口气就能引来习习的凉风。她的试验几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试验一直背着爸妈只为了让他们不知不觉感到风的凉爽,让他们感到这习习凉风的出现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来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坚定地这样想,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可为什么她能吹来凉风?那么,粗野也是由她开始的。
离家那天她觉得她很惭愧,很自卑,很内疚。她抱起小玮,抚摸着她被她“打”过的那些地方,眼泪脱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阴阳头又变成了秃头,而爸却早忘了自己的秃头,不在乎地在一个角落久久盯着她。她觉得她永远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像在说:都是你,你闯的祸。又像在说:去吧,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野蛮并不是你的发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个老头伊万。
你了解一下纳粹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和现在的四海翻腾吧。苏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许多年。
妈对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脚乱,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小帆布箱(爸上大学时的一只小箱,像个大抽屉),把衣服、课本不住地往里摁,像是对她说: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听听婆婆的小呼噜总比看你爸的阴阳头愉快。
妈的积极准备看来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发现自己正肚子疼。

许多年之后苏眉想,那天她并没有肚子疼。她的假设却换来了妈的认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妈一起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一起走进响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干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车她吃了一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两扇乌黑的街门,坐北朝南。过去她和妈来婆婆家,黑门总是紧闭,妈要使劲拍打门环才会有人开门。现在门大开着,她们用不着拍门就进了院,在院里迎接她们的是舅舅庄坦。
舅舅叫了妈一声:“大姐,”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们和她们的小帆布箱,像是在说:怎么,这时候还走动?
眉眉没有留心过舅舅。从前他念大学,使她觉得他像个外人,现在她发现舅舅倒像个主人。他对她们的到来显然并不高兴。
妈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却叫住了妈,只对妈说了一声:“南屋。”
妈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么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门前站住,就像面对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屋子。其实妈最熟悉它,从前她还在这南屋里住过,没有廊子,只两层青石台阶。她感到这南屋陌生是因为觉出了家里的变化。“南屋”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阴阳头、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儿,还有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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