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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玫瑰门 铁凝-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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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西和眉眉守着宝妹闷坐。
西屋的门一整天都大开着。
傍晚,竹西小声对眉眉说:“眉眉,走,跟我去西屋看看。”
眉眉看看竹西没说话,但她跟了上去。
竹西拉着眉眉的手。
眉眉拉着竹西的手。
她们出了南屋走进西屋,趁着天还没全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姑爸。她赤着全身,仰面朝天,两腿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条直挺挺地戳在那里……
眉眉挣脱了竹西,哆嗦着跑出西屋。她一口气回到南屋扑在自己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她只觉得那是铁对她的一个猛击,她的头已被击得破碎。
司猗纹也被惊下了床,她走到眉眉床前使劲儿问她看见了什么。眉眉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头被击碎了就不可能再有她自己了。
过了些时候,竹西奓着两只血红的手回来,司猗纹猜出了姑爸那里的事。竹西还是对司猗纹说了详情,并且告诉司猗纹她怎样替姑爸把那东西起了出来,又怎样替她穿上衣服盖好被子。
司猗纹舀来一舀子清水,站在脸盆前替竹西冲洗双手。血水流在盆里,发出铁锈味儿。刚才的情景无法在竹西眼前消失,她分析着那东西的深度和角度,她想应该立刻叫醒庄坦送姑爸去医院。
已是黄昏,西屋门口却出现了衣服不整的姑爸。她的脸青肿着,手里攥着一根血淋淋的东西在嚼,那是大黄的腿。她一边用力咬大黄的腿,一边向院子中间挪着已经抬不起的双腿。
她挪动着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请罪。说大黄偷了东西就该让人去吃他,现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给北屋请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为大黄闯祸也使南屋受了连累,南屋是自家人。现在她吃了他,也减轻了自己的罪恶。她说《圣经》上有个人叫约翰的在约旦河岸净吃蝗虫和野蜂,为什么?也是为了赎罪。她还说她的罪就在于她有的是钱,有钱却舍不得给大黄买猪肉,饿得大黄去偷。
“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钱?”姑爸张着血淋淋的嘴冲着空院子喊。
没人说话。
“没人说话就是没人信。好,你们不信我就让你们瞧瞧,瞧个热闹儿。”姑爸喊着走到窗根下,信手从窗台上拿起一把破鸡毛掸子,呼风唤雨般摇了起来。
这破掸子谁都见过,谁也不知它在窗台上扔了多少时间,连司猗纹都不知道。
姑爸摇了一阵掸子,便举着站在院子中央说:“趁天还没黑我就给大伙儿来一段精彩表演。”说完她自上而下将那掸子一捋,一把黄澄澄的东西从她手里脱落下来,它们弹跳着在方砖地上乱滚。
当隐蔽在北屋的罗家人还在疑惑不解时,司猗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赤金戒指。
戒指乱滚一阵,一个个安静地躺下来。
姑爸抖出戒指,又从腰里抻出那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两套挖耳器(一铜一银)扔在地上说:“把它们也凑个数儿。”最后她举着空荷包在院里跑了一个圈儿说,“就这个不能凑,不能把它扔给你们这帮凡人。我要去找丁妈,是丁妈给我做的荷包。月花月友,越花越有!”
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办的事,跑进西屋用力关上了门。
22
黄昏,暮气笼罩着院子,青砖地上飘零着金子的星星点点,像黎明时天上的星。
司猗纹最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它们原本是庄老太太的体己,老太太过世前却不声不响地把它们交给了姑爸。司猗纹虽不贪财,却觉得老太太做得并不圆满。按说老太太过世,老太爷又不长于管家,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落在司猗纹肩上,那东西本该交给司猗纹的,老太太却背着司猗纹给了女儿。司猗纹每逢想起此事心里总有一丝不快,每逢家里经济拮据、入不敷出时,她就拿话儿点姑爸。
开始这缺心少肺的姑爸听不出司猗纹话里有话,只表现着真诚的糊涂。后来当司猗纹给她点透,说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体己时,姑爸才涨红了脸。她红着脸对司猗纹说:“你不说清楚我还真有点儿糊涂,你是打听老太太那点儿体己?我这就去给你拿。”不一会儿,姑爸真把一个镶有白铜装饰的小匣子双手捧了出来。
“都在这儿。”姑爸说,“你自己看吧,我留这东西也没什么用项。”她一派从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纹手扶盒子久久不愿打开。她心中有几分暗喜,又有几分羞愧。喜在姑爸终于听懂了她的话,终于交出了庄家的“遗产”;只是她作为一个大家出身的嫂子,从小姑子手里指名要东西,毕竟有几分不自在。可谁让她肩上扛着这个家呢,她自己的私房还源源不断地填进庄家,小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庄家做贡献?司猗纹原谅了自己。
她原谅着自己就去开那红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细,连开匣子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司猗纹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钥匙捅开锁,发现匣子里只有庄老太太的两块寿山石名章和一枚银顶针,并没有什么金戒镏。匣子里的东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变成了气急败坏,她决定把那匣子给姑爸扔回去。她恼怒着自己的斤斤计较,又恼怒着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当着姑爸打开匣子说:“我能忍受你们庄家的穷日子,我忍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奚落。赶明儿你当家算了,让老妈子找你要米面,让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账。”
姑爸坐在近门,脸又涨红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纹脸却很白:“你就真那么糊涂?”她问姑爸。
姑爸“糊涂”着脸更红。
“装的。”司猗纹说,“糊涂,怎么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镏当铜钱捧给我?”
“什么金戒镏?”姑爸第一次表现出些惊异。
“老太太的金戒镏,落在你手里的金戒镏。”司猗纹说。
涨红着脸的姑爸,两腮也明显地垂下来。她微闭起眼睛开始养神。这是一个不准备再回答问题的表示。司猗纹最熟悉这种表示,每逢这时她便想出人间许多对这表示的形容。但这形容都有一种人身攻击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间,判断那东西的藏身之处。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柜,柜顶上两个飞毛奓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镏的藏身之处。她打量一阵,从姑爸房里走出来,心中最怨恨的还是生下她丈夫和这个小姑子的庄老太太。至于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谅了她,“耍”还是不能给她。
现在司猗纹眼前是那把鸡毛掸子,她努力回忆着掸子是什么时候戳在窗台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没眼力,虽然她整天骂着别人没眼力。也许眼力对于人,永远是人的一个望尘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骗都是被最没眼力的人把个“骗”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骗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骗人的好戏拿到你眼前去演。原来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满是正常。司猗纹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柜、破皮箱,却放过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掸子。早知那里的典故,叫它们叶落归根也比让姑爸疯疯癫癫地撒在当院强。如今虽然院子就在你的脚下,可那东西早已不再姓庄。
整个黄昏,虽然司猗纹死盯住院子,这院子却无人光顾。待到天完全黑下来,院子里才有了响动。在一只手电筒的照耀下,罗家到底出动了,他们弯腰弓背地有人照着有人捡着,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对头的搜刮那么彻底。对院子一阵搜刮之后,他们互相耳语着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现了罗大爷,他故意大声疾呼着二旗,又拐着弯儿让二旗叫出罗大妈说,明天就去上缴,不要交给街道,也不要交给二旗他们学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却没透露哪儿牢靠。
司猗纹知道罗大爷的用意,心想你这是说给南屋听的,否则在屋里能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跑到廊子上摇旗呐喊不可?一个遮人耳目的小把戏而已,愚蠢的小把戏。看这种小把戏还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
刚才竹西决定把姑爸送医院,司猗纹就让庄坦去叫车了。庄坦办事拖拉,出去多时还不见回来,这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她冲着竹西埋怨起庄坦:“怎么就是叫不着个车,早知还不如我去。”
竹西说胡同口的传呼电话坏了,打电话叫车还得到西单去打。
“到东单也该回来了!”司猗纹说,“可不能指望他办成个事。眉眉!”她开始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听起来是让眉眉去迎庄坦,其实她叫眉眉的真正目的是希望竹西赶快领会她的意图,迎庄坦的应该是竹西。
司猗纹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采取“说讪”的办法,让竹西自己去领悟、去行动。竹西有时能领悟这“讪”,有时只装糊涂。
屋里半天不见眉眉了,刚才连竹西也只顾观察罗家的举动,忘了眉眉的存在。现在一经司猗纹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来眉眉从姑爸屋里跑走后她还没看见她。刚才是她让眉眉撞见了那个眉眉不该撞见的场面,那场面对于一个医生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连发育年龄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间不可饶恕的残忍。竹西谴责着自己想起到黑暗里找眉眉,她在眉眉床上摸到了她。她打开灯,发现眉眉的眼睁得很大,眼球上布满血丝。她摸了她的脑门儿,发现她正在发烧。她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眉眉只是摇头。后来竹西还是给她倒了开水。
眉眉带着自己那个破碎的脑袋在昏睡。她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脚下很轻,像踩着棉花又像踩着云雾。后来她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头遍地都有成堆的血肉,再后来有个老太太向她走来。那老太太生着红眼睛白指甲,脸像灰鹦鹉头发像白马鬃。她信手从地上捡起一块血淋淋的肉就往眉眉嘴里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恼,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禁不住大笑,她笑着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还笑因为那只手还在她的胳肢窝和两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她对她的搔弄,细看那老太太原来是姑爸。姑爸还是原来的姑爸,她跟眉眉说她想对她亲热亲热。眉眉惊恐着终于醒了,她想着刚才的梦,觉得很对不起姑爸,她觉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该是姑爸,还不如让那人是婆婆。虽然她又觉得那人也不该是婆婆,但一种固执的念头在她灵魂里游弋。
眉眉又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沉着,什么梦也没做。也许因为她的头更碎了。
庄坦还没回来,一个漫长的夜就要开始。北屋很早就关了灯,也许他们愿意使今天赶快成为昨天——那残忍和那意外的收获。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里吃大黄,大黄终于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黄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她用对大黄的吞食证实了她的正常。她将它融进了她的肠胃,她用自己的残缺换来了大黄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时惟恐丢掉一点什么,哪怕是大黄的心肝、肠肚,大黄的眼珠尾巴尖,大黄的膀胱、睾丸……连脑子她都掏得干干净净。她不愿意让它们留在世上,有一点儿留在世上都是大黄的不完整。
大黄被她吃了——大黄完整了。她正常。
后来当她吞食他的毛皮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咙塞满牙齿,使她的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没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毛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两条腿却不听支使。她就这么噎着,渴着,躺着。
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黄的完整。大黄的灵魂已融在他的血肉里,皮毛仅是个陪衬吧。
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黄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黄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她的身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门正是她母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宫,那子宫四周都有铜钉铁皮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
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白色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进西屋。
竹西开灯。
姑爸死了。
她嘴里塞满猫毛,手中还攥着一团猫皮。
在后来的日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赤裸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使司猗纹赤裸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赤裸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
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戒镏。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不可。
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欲望的时刻,她们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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