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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玫瑰门 铁凝-第17章

小说: 玫瑰门 铁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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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的眼光由放肆变成了疯狂,由遥远变成了近逼。干一回吧。他想,这是报复。报复谁?他想得不具体,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是拆散他和齐小姐的那个家庭,也许是他的经济学和土木工程,也许是他的骑马、跳舞和网球,总之,是除了他的齐小姐之外的一切一切。他已经隐约地听说这个秀美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沾过,也好,这么说连对处女的那点怜悯也不需要了。他的眼睛开始在她身上胡乱搜索,想象着研究着她那薄薄衣服下面的一切。这是一个必要的酝酿,一个最实际的酝酿。
庄绍俭终于被那酝酿鼓动起来。他从藤椅上站起,先扯下领带,又脱去西装,睁起一双环眼向她近逼过来。一股刺人的香水味立刻就包围了她,不知为什么现在她才闻到那气味。她惊吓着自己,又镇静着自己,眼光躲避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身影,又生着几分迎候。
让黑暗吞噬我吧。她想着就去闭灯,庄绍俭却生硬地拨开了她的手。
庄绍俭不仅拨开了司猗纹的手,还绕着房间打开了这洞房里所有的灯。在明如白昼的光线下,他面对她那强作镇定的恐慌熟练地去扒她的衣服。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她没有反抗,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也许这是人世间另一幅男女的图画,世间没有重样的人就没有重样的画。难道男人中就只有一个华致远?做这事也不一定非得闭着灯下着雨吧。
她适应了这如昼的灯光,她适应了这灯光下他和她的精光。也许这不是适应,是她的将要适应,是她适应得还不甘心情愿,是她那适应和不适应的搏斗因为她拉过衣服想遮掩自己,这便是证明。可是他不容她,他劈手夺过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
一种不祥的预兆向司猗纹袭来,她不再认为这就是做人的图画,她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她只是向后退。她退到床边他逼到床边,她退到床上他逼到床上,她躲进床角他封住了床角。她再无路可退了,他迅猛地伸出双手将她托起,在床上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接着他一把攥住她的脚踝把她劈了开来。
她在床上闭着眼。
他却在床下睁着眼。现在他没别的,就愿意看他为她摆下的这个姿势。
看看。
司猗纹知道这是看,却不知这是观赏还是研究,是欣喜若狂还是厌恶透顶。她无法弄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二十岁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个“坎儿”。
后来,该继续的还是继续下去了。
司猗纹清醒过来,庄绍俭已不在身边。回忆刚才,她只能弄清一点:她觉得那不是自然的热烈,是实验性的摆弄;不是共享,是他在声讨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归。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去处,他选了一条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顾百顺胡同那个叫“莳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后来她还知道,那晚他曾和“莳春院”有过电话预约: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资已由八元上涨为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为了专门再到那里去体味另一番景象。在那里他可以一面放松着自己把那事儿发挥得淋漓尽致。
轻车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对她的声讨之后。
司猗纹麻木着自己关掉了所有的灯。但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她愿意光赤着身体就这么躺下去。
也是一个休整。是在迈过了一个人生门槛之后的休整。
她休整着小声儿哭。她想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也许有了他对她的刚才,她才能卸掉那个重负: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知道。她想。于是那与生俱来的血又在她血管里自然地流淌起来。
当又一个夜晚来临,司猗纹准备再次承受庄绍俭的行为时,庄绍俭却完全变做另一个人。他对她的温柔和爱抚使她一阵阵受宠若惊。她也大胆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献给他,迷醉着听着他的耳语。他只是轻盈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许久她才弄清楚原来他呼唤的并不是她,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谁。
我也知道。她想。
难道女人也有办法去声讨男人?
司猗纹一次次忍受着庄绍俭对她的熟悉和生疏,熬着漫长的日子。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又过了两年,她生下一个女儿。
20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爱情而生——爱情的结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生育之后的爱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更充实、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伦之乐了。你就像用生育换了个时来运转。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彻底垮了。你变成了一个生育过的女人,连肚子都松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霉。
你要弄清这一切你得慢慢体验。
司猗纹也经过生儿育女,她哪种都不是。因为庄绍俭走了,他连体验的机会都没给她,他对于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后那短暂的日子一样,一会儿生一会儿熟。
庄绍俭目前在扬州。他在扬州一个叫做盐运使公署的地方给自己谋了个课长。庄绍俭一去年余和司猗纹无书信往来,他的地址、差事还是司猗纹从他给庄老太爷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极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纹,只在末尾简单地问一问姑爸和他的儿女。
司猗纹还是幻想着对生活的体验。婚后生活、做母亲的艰辛和愉悦不仅激发了她对家庭的强烈渴望,还激发了她少女时代那种处事大胆、有谋有识的秉性。她盼望庄绍俭能够看到由她养育的儿女日渐长大,让庄绍俭也有机会来体味一下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伦之乐。
于是她决定携带子女去扬州。
为了扬州之行,司猗纹精心打点了行装,还从万国储蓄会取出做姑娘时父亲为她存下的一笔钱为盘费。她知道现在庄家无进项——一家人死吃老太爷南京那点积蓄,她取出钱,一面差人到前门站去买平沪特别快车车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给庄老太爷。她说他们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仅留给家里一点零用也算儿媳一片孝心。庄老太爷推托一阵接过了司猗纹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说。
司猗纹下扬州一行四人,除五岁的儿子庄星和两岁的女儿庄晨外,还有丁妈。
丁妈是虽城乡下人。仿佛庄家天定和虽城有缘,司猗纹从进庄家开始到现在,听了一辈子虽城话。那时操着虽城话的丁妈虽不及操虽城话的罗大妈嗓门大,但她们的语调、尾腔却不差分毫。虽城距北京虽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话的语调却相差悬殊:膛音重,尾声大多带“儿”。
司猗纹曾经说眉眉口音像丁妈,就是因为她对虽城话太熟悉的缘故。当时眉眉还以为丁妈不是好人,那是误解。
现在眉眉这位尚在两岁的妈妈庄晨和年轻的婆婆司猗纹下扬州就全仗了丁妈。
庄晨小时候和丁妈保持了极友好的关系。丁妈爱庄晨,爱得可以单独去厨房给她做她爱吃的油汪汪的肉丝炒饼;可以拿自己的钱买原料为庄晨做她轻易吃不着的大众甜点心“果子干”;还可以用虽城话骂她“臭狗屎”。庄晨爱丁妈,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泼似的在娘怀里耍赖,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里吐唾沫。庄晨的吐虽然是爱,但吐怎么也是对娘的不尊敬。丁妈骂庄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仅惊动了司猗纹,还惊动了老太爷。但当司猗纹要打庄晨时,丁妈却先哭了,说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司猗纹让庄晨给丁妈鞠了一个躬。
下扬州不能没有丁妈,司猗纹娘儿仨都这么想。
司猗纹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车乘船,颠簸三日来到扬州。船到扬州已是傍晚,洋车拉着她们走了无数条青石板路过了无数座青石板桥,天黑才来到那盐运使公署的大门口。那是一处乌门粉墙的宅院,一簇细竹探出墙外,那盐运使公署的牌子就在这细竹之下。丁妈上前叩门,一个皂衣传达接待了他们,并道:“不知来人是哪位?”丁妈道:“眼前是庄课长庄绍俭的太太。”传达唱了诺,躬身将他们一行引进庄绍俭的寝室。司猗纹举目四望,这寝室陈设简单倒也清爽,除几件公物家具外,茶几上尚有纯银烟具一套。司猗纹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细看那烟具做工精细,花纹考究,这使她虽未坐稳就托起了这烟具。再细看,底上还刻有小诗一首: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诗末还有一个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纹想,这诗本出自《古今小说》,Q应该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头,便自知这东西的来历了。司猗纹放下烟具,又向传达问过庄课长的起居行踪。那传达只对庄太太说,庄先生只办公时间在署中,晚上很晚方归,连晚饭一向都是在外边吃的。司猗纹从传达的介绍和几上这烟具里,早已明了丈夫在扬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说里的人物,因为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苏、扬州。那乌门粉墙、墙内的细竹、皂衣传达以及这雕有小诗的烟具,更增添了她这身临其境之感。
传达照顾他们做过洗涮,并从外面叫来酒保,酒保用食盒提来几样素菜以及米饭、老酒,一家四口便在庄课长房内用过晚餐。饭后丁妈带庄星庄晨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不提,司猗纹却不顾那烟具的存在,对镜理起妆来。这既是一个千里寻夫的故事,那么她就决定将自己扮作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来迎候一个外出不归的夫君。她愿意忘掉过去,只用她的容貌换来一个温存。至于“莺莺款款”,她不愿使用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午夜庄绍俭回来了,他还是从那种地方来。远水不解近渴,一套银烟具毕竟不能代替真实的Q的存在。在扬州这个自古就能与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陆码头,庄绍俭正在那地方恋着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小红鞋虽然不再穿李香君苏小小时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谁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还是不忘小红鞋那嫩腿和圆而深的肚脐眼儿。进得房门,一阵陌生的脂粉味儿才搅乱了她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深坑儿。
灯下是司猗纹——一个引他火撞百会(头顶穴位。)的司猗纹。
司猗纹刚才对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写”,倒成了庄绍俭张口就质问她的诱因。
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现在扬州,他质问她为什么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当他得知来扬州的除她以外还有他们的子女时,更加火气冲天地质问她为什么让孩子和她一块儿颠沛流离。他还问了她许多为什么,却不容她回答。
司猗纹本想说最支持她做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说是他的子女最愿意见到父亲,她本想说她不写信就来是为着让他突然高兴一下。
她有许多本想说。
由于他的不容,她什么也没说。
她说不出。他说。
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对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质问。最后他说,她的到来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个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体会和研究的逻辑结束了他的这场自问自答。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最能吓倒一些人。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也能使一些人顿时觉悟、坚强。
就算是吧。司猗纹想。她顿时觉悟了也坚强了。
是熬不住了,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值得羞惭的呢?对于你,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你是谁?我是谁?咱们结婚时门楣上不是还写着“天作之合”么。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间的宣布。现在司猗纹的扬州之行总算遇见了庄绍俭这个奇妙的自问自答。她庆幸自己到底长了在北平不可能长的见识。此刻这见识不仅给她壮了胆,使她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坐在他的房间,甚至还使她对他生出几分原谅:你那套银烟具,传达对你起居行踪的那番叙述……我决定给你以宽容。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贤妻。
贤妻才最能容人。
现在作为贤妻的司猗纹只给了庄绍俭一阵直视的眼光。
庄绍俭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问了点关于儿女什么的。司猗纹告诉他孩子已跟丁妈睡下,他还迫不及待地敲开丁妈的门,看了庄星、庄晨,并在他们的脸蛋上各亲了一下。
庄绍俭回来无视司猗纹的存在,重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他关掉灯,把司猗纹抛进了一个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后久别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抛进深谷,就有发自深谷的喧嚣。现在的司猗纹不再是怕被人观赏、研究的司猗纹。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种要从这深谷里升起的欲望。刚才丈夫说她什么?对,熬不住了,一种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欲望。她像是用这话在咒骂自己,又像是用这话来鼓动自己。谁让这句话是出自你之口呢。没这句话,说不定我马上就会逃离这乌门、粉墙、细竹。正是因了这句话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不去名正言顺地做一回妻子?
做一回妻子。
现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了。她脱光自己摸黑来到床前,跃上床去动手就解他的扣子。她无力去扒,只是解。
她解。
她逼他就范。
他就范了。
她觉出了这次的异样。
这异样像是对她最好的迎接。
就像一对真夫真妻那最真实的久别。
须臾,他却四脚八叉不动声色地说:
“它,可是刚从小红鞋那儿出来。”
这是他对她的故意刺伤,他觉得只有用这刺伤才能逼她离去。
司猗纹不知小红鞋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那是个人那是个地方。
她深知这是真话,她深知这是他故意要刺她,轰她,赶她:我叫你那“异样”的受“欢迎”,我叫你在幽谷深处自己喧嚣、闹腾。原来你真是个熬不住的……贱货,你脏。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脏的人了。
为了这扬州之行,她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有的故意用脏身子蹭你,换来你在恐惧中对他的一点施舍,哪怕一个小钱儿一小块干粮。他们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换得人们一口残羹剩饭。当时她觉得他们可怜,而她比他们优越得多,她有万国储蓄会,她有儿女,她还有庄绍俭。现在她突然觉得原来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穷,我饿,我熬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越过他那早已酣睡的身体逃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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