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7中文网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玫瑰门 铁凝 >

第11章

玫瑰门 铁凝-第11章

小说: 玫瑰门 铁凝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给了她烟,找给她钱。她拿起烟出了店门,就像在“红卫”耽误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红卫”跑进胡同。进门时站在门洞当中的姑爸撞见了她。姑爸故意挡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东西。
“买烟去了吧!”姑爸声音低哑,一脸平白无故的恼怒。
眉眉不说话,把手背到身后。
“不说我也知道。”姑爸说,“还抽什么烟,交东西交得那么积极。”她像自言自语,眼光却不断往眉眉背后溜。
眉眉还是不说话。她想,交东西是交东西,抽烟是抽烟。一个老太太抽烟虽然不好看,可交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婆婆交东西时你不见面现在还说风凉话,昨天你还想偷婆婆的钟。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为什么不给你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光养猫不进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夺眉眉的烟,眉眉左奔右突想绕过姑爸,但姑爸还是不让眉眉过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来:
“把烟给我!”姑爸说,“我不抽那玩意儿,先前我抽过烟袋锅,后来让我给撅了。现在不是讲破四旧吗,咱们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问你就说姑爸破四旧了。你交东西是破四旧,我扔烟卷也是破四旧。你给我作证,我要把它扔进茅屎坑里。”
姑爸一个大步窜到眉眉身后,劈手又去夺眉眉的烟。这倒给了眉眉一个脱逃的机会,她闪过姑爸,几步跑出过道跑进南屋,冲到正在床上躺着养神的婆婆跟前,把那盒揉得皱皱巴巴的“光荣”扔给婆婆。
司猗纹听见了刚才的一切。她本想冲到大门口去制止姑爸的无理取闹,可一想到两个女人在门口争吵会有损于刚刚交完家具的司猗纹,这就不如静等一会儿,静等着姑爸的到来。她想,她会来。几十年来司猗纹从没有猜错过她。司猗纹正用小指尖剔那“光荣”的锡纸,她细心地剔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熟练地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没有抽烟使她吸得格外贪婪,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终于解除了刚才她那番大激动、大兴奋之后的疲劳。她一时觉得,经过了那种场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来吧,你不来我还寂寞哪。她平缓地呼吸着,蜷曲着身子平缓地吐着烟。
姑爸进了屋。
司猗纹蜷曲着身子继续抽烟。
姑爸自己看了一个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纹逆着光看去,屋里就像多了一截树桩子。
姑爸也朝斜卧在床上的司猗纹看了一眼,她觉得她就像是随意堆在地上的一个土堆。
“人哪,就得会看个形势。”姑爸开口就说,显然话里有话。
司猗纹不看姑爸,只是抽烟。
“过去的人,讲看风水看阴阳宅,看坟茔,如今讲的是看形势。”姑爸又补充着自己的话。
司猗纹明白姑爸的矛头所向。
“可先前那些讲究看风水的、看阴阳宅的、看坟茔的人,也没有几个落下好结果的。皇帝的坟茔最好,该驾崩的时候还得驾崩,该丢掉江山的时候还得丢掉江山。”姑爸的矛头所向进一步明确起来,这使得司猗纹终于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纹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人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姑爸换了一种说法。
“这我管不着。”司猗纹说,“可你左一个看形势右一个看形势,是什么意思?”
“意思多着哪。”姑爸说,她是想彻底激怒司猗纹。
“你说清楚。”司猗纹扔掉大半截烟。
“这事儿们没个说清楚,说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过身子,给了司猗纹一个后背。
司猗纹被彻底激怒了:“你说不清楚,我说得清楚。”她说,“你无非说我交出了几件家具,交出了几间房子。刚才一院子人,你为什么不去冲他们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一院子东西?现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会儿要抢眉眉的烟,大嚷着破四旧;一会儿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势比作看阴阳宅。我就是要看形势,不看形势我活不到今天——连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帮儿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纸盒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捡煤核出身。我为了什么?为了我,也为了你。连你们家的老太爷都得我养着,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儿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儿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为什么不去吃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写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将桌叫嫂子?”
许多天来司猗纹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衅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的发泄居然使姑爸也觉出了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摇钱树,她从嫂子身上摇出的钱虽然为数不多刚够糊口,刚够养活大黄,但她毕竟还是这样一年年一月月地摇着嫂子。她没有像嫂子那样脸一抹(mā)去糊纸盒砸鞋帮儿,去当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过她的。可她还是看不惯嫂子那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品性。再说那金如意呢?后院哪儿有什么金如意,后院只有碎砖烂瓦只有一个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爷咽气时亲手交给司猗纹的,怎么又成了老太爷埋在后院的?这事儿开始姑爸纳闷儿,后来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司猗纹高人一筹的鬼点子。什么革命小将什么革命的干部群众,全被她给耍了,一对金如意骗了一院子大头。她司猗纹倒成了全响勺胡同革命最彻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们眼里还是个只知道养猫的梳分头的半疯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么也不是。要讲那一院子东西,那一院子东西都姓庄;要交,你司猗纹应该和我肩膀并着肩膀站在当院,共同做一回光荣妇女。现在……
“那金如意呢?”这回姑爸的语气故作平和,她不愿在司猗纹的发泄面前甘拜下风,她得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的提问果然使司猗纹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她没想到小姑子还有如此细致的心计。金如意的事告诉她有什么大不了?但司猗纹不愿这么做。她不愿把自己变成和姑爸有着同样觉悟的只会略施小计的那种人,那就仿佛使她落入了她之手,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须扭转眼前的被动。她又点着一根“光荣”。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纹反问姑爸,语气里显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说那是怎么回事。”
“你捣的鬼,你埋的,老太爷没做过那种事。”姑爸红着眼,伸长的脖子上暴着青筋。
“你看见了?”司猗纹还是口气平缓。
“看见了。”
“我要是再给你拿出一对来呢?”
“我,我不信,那东西庄家只有一对。”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对,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对。”
“那是怎么回事?”姑爸疑惑起来,把身子转向司猗纹。
“就不兴老太爷交给我一对,再埋一对?”
姑爸不说话了,狐疑地看着司猗纹,司猗纹又蜷曲着身子躺下来,那支“光荣”已抽到最后阶段,长长的一段烟灰仍然挺伸在上面,迟迟不往下落。姑爸觉得那烟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纹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纹的脖子里让司猗纹浑身一激灵。然而司猗纹那只夹着烟的手向着床外伸了过来,她轻轻弹着那段不长的香烟,烟灰落在了床前。姑爸心中一阵遗憾。她觉得床上这个蜷着身子的女人像个女妖,一个总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而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妖,时时、处处、事事都需要这样的女妖。她恨这女妖但她的手却不自主地在裤腰上摸索起来。
她摸索着,那个“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当啷了出来。她打开荷包又捏出了那套小玩意儿,她翘着小拇指捏紧它,蹑手蹑脚地向司猗纹走来。小玩意儿丁当地响着,她冲司猗纹弯下腰说:“掏掏吧!”
司猗纹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凑了上去。
眉眉站在里屋的暗处向她们张望着,她听见自己的耳朵里有隆隆的风声。
13
人有时候愿意图清静,有时候愿意听动静。
在小饭铺图过清静的司猗纹,交了家具之后又在听动静了,这次她比等待“他们”的到来还迫不及待。现在她什么动静都需要,需要得简直有点像饥不择食。她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院子经过一场人声鼎沸之后的沉寂,这再也无人光顾的沉寂。原来这沉寂比运动本身更骇人。
目前响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处:有些人被通知参加街道的读报学习会,那些撇着八字脚的妇女们自备板凳、马扎优越地往居委会走,她们不交头不接耳不议论学习内容,好像彼此一开口就能走漏什么风声。这种超然的风度显出一种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们的深浅。也有人在经历了一阵挂牌子游街之后,被通知去扫胡同扫厕所了。达先生和一位德国老太太各包了一个厕所,达先生包了一个男厕,德国老太太包了一个女厕。
德国老太太是一个中国地毯商的遗孀,那商人过早地去世。她却没再离开北京,既无后代也无亲人。
胡同和厕所被达先生和德国老太太摸索得异常干净。司猗纹每每看见这些开会读报的或者扫胡同扫厕所的男女们,就发现原来只有她什么也不是。她既不是那些提着板凳、马扎的优越者,也不是手持扫帚、簸箕的不优越者。这才使她又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让这胡同里再多点比扫厕所更低下的活计,让干这活计的就是她呢,也比什么都不是好受。难道姑爸的话真应了验么,她看了许久风水(形势)却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没人理你,搁着你,撂着你,还有比这下场更坏的下场吗?就像一句俗话:“先搁那儿吧”,“先撂那儿吧”,司猗纹正在品尝这“搁”和“撂”的滋味儿,等着动静。
庄坦带来了动静。一天,他举回一方红袖章,并且告诉司猗纹这袖章就是属于他的——庄坦的,是庄坦的组织名正言顺地发给庄坦的。司猗纹接过了(差不多是夺过了)那袖章开始分析、辨认。这确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样,红布黄字。那字体也模仿着现时最富时代感的毛体大草,字体奔放潇洒,而布局合理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司猗纹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这是一个被革命接纳了的证明,被革命验收过的一个标志。司猗纹一边掂量这红布,一边又在心里妒忌着骂庄坦;这小子,看着不起眼儿,不知怎么搞的竟超过了你娘。这么说你在单位肯定不像我在家里这表现,让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轻。
司猗纹展开袖章,双手把它举到明处,辨认那袖章上的大草字体。
袖章这东西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象征,开始出现时内容单纯、形式一致:一块红布三个黑字,开头一个“红”,当中一个繁写的“卫”,后面一个“兵”。那“兵”的双腿跨得很远,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来越多了,单在这三个字上就出了不少点缀。“八·一八”自不必说,那是正统。继“八·一八”之后又出现了在三个字之前冠以“主义”和“思想”的新样式,即人们常说的“主义兵”和“思想兵”。这类袖章尽管又有标新立异,但仍属正统,佩戴它们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儿好汉”们。近来因适应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这红布上的内容越来越复杂了。有的,在那堂堂正正三个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现了纽扣大的两个小字“外围”。若连起来读便是“红卫兵外围”,读简单点便是“红外围”。这当然就越出了正统,两个小字多少露出了鱼目混珠。这种东西自然不被“儿好汉”们放在眼里,可也无人干预。谁知革命形势还在发展。领袖还在不断挥手。形势越发展袖章的形式就越多,近来在有些红布上,那三个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见了,连纽扣大的两个小字也用不着了,毛体大草模仿得依然认真,但名称、内容却是人的新发明:“从头越”、“虎山行”、“西风烈”、“南飞雁”、“缚苍龙”、“惩腐恶”、“卫东彪”、“险峰”、“敢峰”“卫东”、“红革”以及“傲霜雪”。司猗纹手中这块就是“傲霜雪”,这是她在经过这一阵仔细辨认之后确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纹先是心里一沉,继之便又觉出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莫非司猗纹的儿子还能拿到一块最最纯正的、只有“儿好汉”们才能佩戴的物件?她应该满足,何止是满足,这也该换来一片欢腾了。这座像死了一样的小院因了这“傲霜雪”的光临,不是已经欢欣鼓舞起来了么。司猗纹又开始嘲弄自己的短见了:刚才还巴不得和德国老太太去扫什么厕所,甚至比扫厕所更低的活儿她都想干呢。现在好了,她可以举着它亮在这朗朗蓝天之下,当着苍天高呼:这已经用不着了,她手里有一方红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时运的转来也连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对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儿子的天文馆不经调查他母亲的政治表现,就会把这方红布用别针别在儿子胳膊上。现在说这方东西属于儿子倒不如说是属于她。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在眯缝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2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