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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蝗 作者:莫言-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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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鸡们、人们对蝗虫抱一种疏远冷淡的态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视着拴在墙前木桩上的一匹死毛
渐褪新毛渐生的毛驴,忽然记起:上溯六十年,那个时候,家族里有一个奇丑的
男人曾与一匹母驴交配。他脑袋硕大,双腿又细又短,双臂又粗又长,行动怪异,
出语无状,通体散发着一种令人掩鼻的臭气,女人们都象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
是踏着一条凳子与毛驴交配的,那时他正在家族中威仪如王的大老爷家做觅汉,
事发之后,大老爷怒火万丈,召集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
牛皮拧成的皮鞭,把恋爱过的驴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现在,这桩丑事,还在暗中
愈加斑斓多彩地流传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驴和人都是无辜的,他
和它都是阶级压迫下的悲惨牺牲。我记起来了,他的绰号叫“大铃铛‘,发挥一
下想象力,也可以见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驴的形象。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
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
聚(鹿匕)、兄弟阋墙、妇姑勃谿;——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
方正、无欲无念。

呜呼!用火刑中兴过、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高密东北
乡吃草家族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我面对着尚在草地上疯狂舞蹈着的九老
爷——这个吃草家族纯种的子遗之一,一阵深刻的悲凉涌上心头。

现在,那头母驴站在一道倾记的上墙边上,就是它唤起了我关于家族丑闻的
记忆。它难道有可能是那头被“大铃铛”奸污过、不,不是奸污,是做爱!它难
道有可能是那头秀美的母驴的后代吗!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条乌黑的缰绳把它
拴在墙边糟朽的木桩上。它的秃秃的尾巴死命夹在两条骨节粗大的后腿之间;它
的腚上瘢痴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给它的终生都不会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后
久经磨难,老茧象铁一样厚,连一根毛都不长;它的蹄子破破烂烂,伤痕累累;
它的眼睛枯滞,眼神软弱而沮丧;它低垂着它的因充塞了过多的哲学思想而变得
沉重不堪的头颅……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头毛驴驮着四老妈从这样的街道上庄
严地走过,它是它的本身还是它的幻影?它站在墙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红色的
蝗虫在它的身上跳来跳去,它岿然不动,只有当大胆的蝗虫钻进它的耳朵或鼻孔
里时,它才摆动一下高大的双耳或是翕动一下流鼻涕的鼻孔。墙上土皮剥落,斑
斑驳驳,景象凄凉;墙头上的青草几近死亡,象枯黄的乱发般纷披在墙头上。那
儿,有一只背生绿鳞的壁虎正在窥视着一只伏在草悄上的背插透明纱翅的绿虫子。
壁虎对红蝗也不感兴趣。这不是驮过四老妈的那头驴,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虽然
伤痕瘢疤连绵不绝,但未被伤害的地方依然焕发出青春的润泽光芒。一只蝗虫蹦
到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到蝗虫脚上的吸盘紧密地吮着我的肌肤,撩起了我深藏多
年的一种渴望。我轻轻地、缓缓地、悄悄地把手举起来,举到眼前,用温柔的目
光端详着这只神奇的小虫……泪水潸然下落……干巴,九老妈用狐狸般的疑惑目
光打量着我,问:你眼里淌水啦,是哭出来的吗?我举着手背上的蝗虫,说:不
是眼泪,我没哭,太阳光太亮了。九老妈噢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
上,把那只蝗虫打成了一摊肉酱。为了掩饰愤怒忧伤和惆怅,我掏出了墨镜,戴
在了鼻梁上。

天地阴惨,绿色泛滥,太阳象一块浸在污水中的圆形绿玻璃。九爷周身放着
绿光,挥舞着手臂,走进了那群灭蝗救灾的解放军里去。解放军都是年轻小伙子,
生龙活虎,龙腾虎跃,追赶得蝗虫乱蹦乱跳。他们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开心
愉快。我可是当过兵的人,军事训练残酷无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摸爬滚打够
人受的。灭蝗救灾成了保卫着我们庄稼地的子弟兵们的盛大狂欢节,他们奔跑在
草地上象一群调皮的猴子。九老爷的怪叫声传来了,记录他叫出来的词语毫无意
义,因为,在这颗地球上,能够听懂九老爷的随机即兴语言的只有那只猫头鹰了。
它在大幅度运动着的青铜鸟笼子里发出了一串怪声,记录它的怪声也同样毫无意
义,它是与九老爷一呼一应呢。从此,我不再怀疑猫头鹰也能发出人类的语言了。
有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把九老爷包围起来了,九老妈似乎有点怕。九老妈,休要怕,
你放宽心,军队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们是观赏九老爷笼中的宝鸟呢。他们弯
着腰,围着鸟笼子团团旋转,猫头鹰也在笼子里团团旋转。那个吹号的小战士捏
着一只死蝗虫递给猫头鹰,它轻蔑地弯勾着嘴,叫了一声,把那小战士吓了一跳。

后来,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员从红色沼泽旁边的白色帐篷里钻
出来,踢踢沓沓地向草地走来——草地上的草已经成了光杆儿,蝗虫们开始迁移
了——连续一年滴雨不落之后又是一月无雨,只是每天凌晨,草茎上可以寻到几
滴晶莹的可怕的露珠——太阳毒辣,好似后娘的巴掌与独头的大蒜,露珠在几分
钟内便幻成了毛虫般的细弱白气。如今,只有红褐色的蝗虫覆盖着黑色的土地了。
蝗虫研究人员们当初洁白的衣衫远远望着已是脏污不堪,呈现着与蝗虫十分接近
的颜色,蝗虫伏在他们身上,已经十分安全。名存实亡的草地上尘烟冲起,那是
被解放军战士们踢踏起来的,他们脚踩着蝗虫,身碰着蝗虫,挥动木棍,总能在
蝗虫飞溅的空间里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缝隙。蝗虫研究人员肩扛着摄影机,拍摄着
解放军与蝗虫战斗的情景,而那些蝗虫们,正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朝着村庄涌来
了。

蝗虫们疯狂叫嚣着,奋勇腾跳着,象一片硕大无比的、贴地滑行的暗红色云
团,迅速地撤离草地,在离地三尺的低空中,回响着繁杂纷乱的响声,这景象已
令我瞠目结舌,九老妈却用曾经沧海的沧桑目光鞭挞着我兔子般的胆怯和麻雀般
的狭小胸怀。这才有几只蝗虫?九老妈在无言中向我传递着信息:五十年前那场
蝗灾,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灾!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虫吃光庄稼和青草的时候,九老爷随着毛驴,毛驴驮着
四老妈,在这条街上行走。村东头,祭蝗的典礼正在隆重进行……为躲开蝗虫潮
水的浪头,九老妈把我拖到村东头,颓弃的八蜡庙前,跪着一个人,从他那一头
白莽莽的刺猬般坚硬的乱毛上,我认出了他是四老爷。九老妈与我一起走到庙前,
站在四老爷背后;低头时我看到四老爷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坚硬笔直的光芒,蛮不
讲理地射进八蜡庙里。庙门早已烂成碎屑,尚余半边被蛀虫啃咬的坑坑洼洼的门
框,五十年风吹雨打、软磨硬蹭,把砖头都剥蚀得形同蜂窝锯齿,庙上开着天窗,
原先图画形影的庙里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铁锈色的雨渍,几百只蝙蝠幅栖息在庙
里的梁阁之间,遍地布满蝙蝠屎。恍然记起幼年时跟随四老爷迁庙搜集夜明砂时
情景,一只象团扇那么大的蝙蝠在梁间滑行着,它膨胀的透明的肉翼,宛如一道
彩虹,宛若一个幽灵。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实,四老爷一粒粒捡起,视为珍宝。四
老爷,你当时对我说,这样大颗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见,每一粒都象十成的金豆子
一样值钱……那时候庞大蝗神塑像可是完整无损地存在着的呀,只是颜色暗淡,
所有的鲜明都漫漶在一片陈旧的烟色里了……沿着四老爷界尖上的强劲光芒,我
看到了八蜡庙里的正神已经残缺不全,好象在烈火中烧熟的蚂蚱,触须、翅膀、
腿脚全失去,只剩下一条乌黑的肚子。四老爷礼拜着的就是这样一根蝗神的泥塑
肚腹。西边,迁徙的跳蝗群已经涌进村庄,桑下之鸡与墙外之驴都惊悸不安,鸡
毛奓,驴股栗,哪怕是虫介,只要结了群,也令庞然大物吃惊。解放军战士和蝗
虫研究人员追着蝗群涌进村庄,干燥的西南风里漂漾着被打死踩死的蝗虫肚腹里
发出的潮湿的腥气。

九老妈说四老祖宗,起来吧,蝗虫进村啦!

四老爷跪着不动,我和九老妈架住他两只胳膊,试图把他拉起来。四老爷鼻
尖上的灵光消逝,他一回头,看到了我的脸,顿时口歪眼斜,一声哭叫从他细长
的脖颈里涌上来,冲开了他闭锁的喉头和紫色的失去弹性的肥唇:

杂种……魔鬼……精灵……

我立刻清楚四老爷犯了什么病。他跪在以蜡庙前并非跪拜蝗虫,他也许是在
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四老爷,起来吧,回家去,蝗虫进村啦。

杂种……魔鬼……精灵……四老爷嗫嚅着,不敢看我的脸,我感到他那条枯
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里颤抖,他的身体用力向着九老爷那边倾斜着,把九老妈挤
得脚步凌乱。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烧,四老爷竟然说冷,说冷就是感觉到冷,是他
的心里冷,我知道四老爷不久于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象不是蝗虫在动而是街道在扭动。解放军追剿蝗虫在街道
上横冲直闯,蝗虫研究人员抢拍着跳蝻迁徙的奇异景观,他们惊诧的呼叫着,我
为他们的浅薄感到遗憾,五十年前那场蝗灾才算得上是蝗灾呢!人种退化,蝗种
也退化。

四老爷,您不要怕,不要内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干过通奸杀人的好事,
您是一个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农民,您干这些事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无法无天
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挂在心上。比较起来,四老爷,我该给您立一
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爷,您放宽心,我是您的嫡亲的孙子,您的
事就算是烂在我肚子里的,我对谁也不说。四老爷您别内疚,您爱上了红衣小媳
妇就把四老妈休掉了,您杀人是为了替爱情开辟道路,比较起来,您应该算作人
格高尚!四老爷,经过我这一番开导,您的心里是不是比刚才豁亮一点啦?您还
是感到冷?四老爷,您抬头看看天是多么蓝啊,蓝得象海水一样;太阳是多么亮,
亮得象宝石一样;蝗虫都进了村,草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没闻到您的大便挥发出
来的象薄荷油一样清凉的味道了。解放军一个比一个勇敢,他们手上脸上都沾满
了蝗虫们翠绿的血;墙外边那头母驴快被蝗虫压死了,它跟您行医时骑过的那头
毛驴有什么血缘关系没有?它们的模样是不是有点象?鞭笞与‘大铃铛’恋爱的
那匹秀美母驴的行刑队里您是不是一员强悍的干将?您那时血气方刚、体魄健壮,
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里挥舞着,好似铁蛇飞腾,飕飕的怪叫令每一个旁观者的耳
膜颤栗,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钢铁的身躯也被您打碎了,我的
四老爷!人,其实都跟畜牲差不多,最坏的畜牲也坏不过人,是不是呀?四老爷,
您还是感觉寒冷吗?是不是发疟疾呢?红色沼泽里有专治疟疾的常山草,要不要
我去采一把?熬点汤药给您吃。发疟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孙子该享的福没
享到,该受的罪可是全受过了。发疟疾、拉痢疾、绞肠痧、卡脖黄、黄水疮、脑
膜炎、青光眼、牛皮癣、贴骨疽、腮腺炎、肺气肿、胃溃疡……这一道道的名菜
佳肴等待我们去品尝,诸多名菜都尝过,惟有疟疾滋味多!那真是:冷来好似在
冰上卧,热来好似在蒸笼里坐,颤来颤得牙关错,痛来痛得天灵破,好似寒去暑
来死去活来真难过。记得我当年发疟疾发得面如金纸,站都站不稳,好象一株枯
草,是您不顾蚊虫叮咬,从红色沼泽里采来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
一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为了采药,被沼泽里的河马咬了一口,被
芦苇中的斑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点陷进红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辈子救死扶
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行善远比作恶多,您满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
不要有什么不安。您现在还是那么冷吗?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
对,我那时被疟疾折腾得神昏谵语,眼前经常出现虚假的幻影。“常山”是落叶
灌木,叶子披针形,花黄绿色,结蒴果,根和叶子入药,主治疟疾。四老爷,我
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纲目》,不过,您用铁药碾子扎碎蝗虫团成梧桐子大的
“百灵丸”出售,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这件事可是够缺德的!……四老爷,您
怎么又哆嗦成一个蛋了?您别抖,我听到您的骨头架子象架破纺车一样嘎嘎吱吱
地响,再抖就哗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是希望您能
多活几年。

我和九老妈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爷暂时安放在一道臭杞树夹成的黑篱笆边
上,让灼热的太阳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让青绿的臭杞刺针灸着他冥顽不化的脑袋,
让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进八蜡庙内,照亮蝗神的残骸和污秽的庙墙,让沾满灰
土的蛛网在光明中颤抖,让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飞舞。庙里空间狭小,蝙
蝠轻弱柔纱,飞行得潇洒漂亮,游刃有余,永远没有发生过碰撞与摩擦……我记
不清墨镜是什么时候滑落到街上的热尘埃里的了,蝗虫的粪便涂满了墨镜的镜片
和框架……感谢你,我的无恶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剥掉你的生着柔
软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爷,您就要死去吗?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缩在臭杞树黑暗
的阴影里,当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严仪表哪里去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让人心酸!四老爷,那时候您穿着长袍马
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只三腿铜爵,把一杯酒高高举起来——



蝗虫们涌进村来,参加村民们为它们举行的盛典,白色的阳光照耀着蝗虫的
皮肤,泛起短促浑浊的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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