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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奥杜邦的祈祷-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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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彻底断绝与外办是交流如果还留着船就没有意义了。”
“我不懂白石大人在想什么。”禄二郎在叹息中冒出这句话。
“但你不是讨厌异国文化吗?”德之助仿佛在提出不满。“既然如此,封岛不是正合你意?”
“我并不讨厌,我只是害怕人们沉迷于西欧文化,忘了这座岛的本质,我是怕樱花、优雅的语言、美丽的水田等等被破坏。”
“怎么可能被破坏!?就算是现在来到这里的西欧人也是因为喜欢这座岛原本的风貌,他们不会带来多余的东西,也不会破坏什么。”确实,西方旅客除了衣服之外,几乎可说是空手而来。
“这座岛或者说这个国家的人民常常过度推崇西洋文化,我对那样的事情很不以为然,可是彻底封岛又是另一回事。这完全是两回事。这么一来,这里将会成为一座孤岛,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水桶里的水若是不流动就会腐臭,道理是一样的。”
德之助听着禄二郎如涟漪般静静地诉说,深感佩服,但还是不忘叮咛:“总这,你造成别违逆白石大人。”
统治这座岛的白石家族,获得与西欧交流所衍生的大部分利益,至今不曾威胁过农民的自由。
不过,目前的情况开始有了改变。
白石身边开始聚集危险人物,怀有国粹主义(注:即一国的国民认为自己国家的文化与传统比其它国家优秀,具有排外性。)或者国族主义思想的人们在白石身边聚集。实际上,也有谣言指出,这些极右派的思想家对于年老的白石鼓吹一些有的没的。
“小禄也知道吧?一群可疑的人聚集在白石大人身边。要是谁敢唱反调,搞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
禄二郎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回家的路上,他问道:“这座岛上少了什么?”
那是自古以来的传说。德之助从小就绞尽脑汁地思索那个“缺少的东西”,并引以为乐。“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啦!”
“总有一天,会有人把那东西带来。”
“没有人会带来的。”
“如果是真的。”禄二郎说道。
“那只是传说。”
“就算这座岛真的少了什么,也用不着刻意隐瞒吧。”
“小禄,你喜欢这座岛吗?”德之助突然不安地问道。
“嗯,喜欢。”禄二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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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德之助和禄二郎未再碰面,没有禄二郎的消息,德之助倒也不担心。
这时候,禄二郎的父亲银藏突然跑来找德之助。当时,德之助正站在自己的田里,拔除稻苗四周的杂草。据说,禄二郎从昨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银藏嘴里正骂着,双眼却红了。德之助知道他是担心得睡不着觉。
然而,德之助的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只是轻言安慰了银藏几句,回家以后旋即飞奔出去。
他老婆小雅望着连晚饭也没吃的他,挖苦地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总之,他显得极度不安,而那不安以最糟糕的形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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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之助的耳边不断地传来削东西的声音。
太阳一晃眼就下山了。当德之助抵达 San Juan Bautista号时,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码头与水面的交界,他挥舞着手电筒,好不容易找到那艘船。
他凭直觉攀上绳梯,爬到一半跳到另一跳绳子上,终于爬上甲板,他想起小时候为了逃避健康检查,和禄二郎在船上的往事。两人在甲板上躺成大字形睡午觉,晒得一身黑才回家,结果是钟响起吵醒了爸妈,还挨了一顿骂。感觉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船尾一带。他看到一个背影,立刻认出那是禄二郎,但不清楚对方在做什么。他用手电筒照着脚边,发现甲板脏了,是血,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蹲着的禄二郎身边。
“啊,你被那些家伙揍了吗?”德之助对他说道。
“你说得没错,那些家伙很可疑。”禄二郎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不住地咳嗽。“我一到白石大人的宅院,马上就被他们包围了,我只是站在大门前,连门都进不去。”
“你要直接上诉吗?”
“我只是想讲道理。”
“没有人爱听大道理。”
“我能做的不过如此。这座岛至今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忍气吞声地活着。如同支仓大人的忠告一样,从外国来的黑船要求幕府解开锁国政策,我们只要乖乖顺从就好,这座岛不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吗?还是像以前一样,有西班牙人、也有英国人造访,和内陆的仙台藩及江户幕府持续淡淡的交流,那样不就好了吗?我只想告诉白石大人这些。”禄二郎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德之助的不安依旧没有消失。
“你流血了。喂,回家喽!”德之助蹲下来靠近禄二郎,从背后抓着他的肩膀,但禄二郎随即发出惨叫,德之助发现碰到他肩膀右手全是鲜血,禄二郎的肩膀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目光短浅的国族主义。”禄二郎迅速说道。“封锁整座岛,灌输岛民优越性的观念,企图引发一场大骚动。白石大人的身边开始聚集这种疯狂的思想家。”
“你是被那些家伙揍的吧?”
德之助发现禄二郎好像在做什么,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身影。禄二郎砍下一根木头,正在刨削,他跨坐在一根粗大的圆木上,拿着小刀正在削木头。德之助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禄二郎每动一下,手就流出血来,拿着小刀的那只手发黑,已经推动了形状。
“让我看你的手。”德之助面对着禄二郎说道。
禄二郎满手鲜血,十根手指头的指甲不是被剥掉,就是裂成只剩半截。“喂,喂!”德之助喊道。“喂,这……”
“那些家伙是浑蛋。改变人的意志,干嘛剥指甲,我的意志不在指甲里,也不在他们殴打的脑袋上。”
“喂,去看医生!”
“贝拉鲁医生又不在。”禄二郎淡淡一笑。“这点小伤我还能刻木头。”
“这跟刻木头无关。”
禄二郎沉默了,从德之助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双手,继续刻木头。
“这根木头是从船上砍下来的吗?”德之助发现禄二郎在刻的木头看起来好像是船体的某部分好像是砍下了龙骨的木头或是掌舵的木棍?
“我喜欢桦木,反正这艘船迟早要烧掉,既然如此,废物利用也不会遭天遣。”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去年吧,我不是去过内陆吗?” 
“好像吧。”
“当时,我遇到一个长州的男人,他叫松阴吉田寅次郎。”
德之助听过这个名字,不久之前,此人还企图搭上美国船却没成功,他的罪名还传到了荻岛。
“他学过西洋兵法,相当勤奋好学,而且渡江好奇心,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天,我知道他很优秀。他最后告诉我:‘禄二郎先生很聪明,但不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我则是行动派。’”
“自以为了不起嘛。”
“其实他说得对,他是个言行一致的人,而我却光说不练,只会出一张嘴,顶多只会自吹自擂。”
“喂,走了啦。”
“我想做个稻草人。”浑身是血的禄二郎说道。
德之助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沉默了。
“我想做稻草人,我想用这艘具有两百多年历史,载过支仓常长的船工;用它船身的桦木制作稻草人。”
“稻草人?”
“那些家伙是浑蛋,他们不该剥我的指甲,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来,不然都是白费工夫。”
“禄二郎!”
德之助发现他的膝盖四周也在流血,于是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膝盖,看到被切开皮肤的伤口,以及皮肤底下的白色脂肪。“他们好狠。”
“我听说战争时男人的性欲会高涨,明明没有性需求却会勃起,真是有趣。”
“你在说什么?”
“一旦死亡的可能性提高,生理上的繁殖机能就会增强,感觉不再是自己的身体,在可能会战死的情况下,内心就会发出某种声音,要自己留下后代。那很可怕,自己的身体里居然有另一个主人。”
德之助觉得禄二郎讲的话支离破碎,急忙撑起他的身体。此时,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传来,是禄二郎发出来的,就像是被活体剖腹的猫所发出的凄厉叫声。德之助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声音实在不可能是人发出来的,但确实是来自禄二郎的喉咙。
“等一下。”这时,禄二郎用平稳的语调节器说话。“我要做稻草人 ,等我做好再说。”
“为……为什么要做稻草人?”德之助已经许诺劝他的念头了,倒不是想要实现朋友的愿望,只是震慑于他的气势。德之助只是害怕那种动物在断气前为了留下活过的证据所发出的吼叫声罢了。
“你听好了。”禄二郎用冷静的口吻说道。“你听好了,人类的声音透过震动产生,因为空气震动产生声音。所以,在桦木上刻下无数条细小的纹络,就能打开风穴,风穿过风穴并震动空气。换句话说,稻草人就可以说话。”
“你在说什么?”
“不过只是会说话,就跟鹦鹉一样,不会思考就没有意义。”禄二郎说完又问道:“你知道人类思考的原理吗?”
“人类本来就会思考,没有原理可言。”
“你曾经想过人类是基于什么结构思考的吗?”
“这个问题未免太奇怪了。”
“贝拉鲁克医生还在的时候,经常提到大脑。人类用大脑思考,只不过大脑里不可能有人。尽管如此,还是能思考事情,贝拉鲁克医生认为答案一定是‘电’,电在大脑中流动,产生的刺激就是思考的‘起源’。人类的大脑中充满了像网孔般的线路。”
“所以呢?”
“贝拉鲁克医生曾经让我看过死的脑部,粘乎乎的,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等我冷静一想,那只不过是几个单纯的要素纠结在一起,籍由刺激脑部,产生复杂的事物,那就是思考。如果稻草人会思考就好了。单纯的要素是什么?就是泥土、水、空气,花和小虫等生命的组合,然后衍生了思考。”
禄二郎的话听起来很虚幻,缺乏真实感。不过,他默默地将绳索绑在木头上,然后把没有作用的双脚缠在木头上,摁住再卷起来。
“你说虫子是做什么用的?”
“大脑的代替品,”禄二郎自然地说:“小生命一旦交错,就会产生无限多的组合。”
“无限多?什么意思?”
“会思考的稻草人。”禄二郎并不是在回答德之助的问题。“稻草人会一直站着,透过鸟类和雨水获得资讯。”
禄二郎再次将小刀抵在桦木最顶端,开始刻划更细致的纹路。粗大的木头只有那个部分被削切,削薄,凹陷处开了一个洞,他的血液流进洞里,宛如养分。
我在做稻草人的嘴巴。
禄二郎如此说道。看在德之助眼里,他知识化在祈祷。禄二郎甚至以教谕的口吻,叨絮地对着木头上的洞说:你是嘴巴喔,开口说话!
“快好了。”他说。
“你做稻草人干嘛?”
“稻草人要站在田里。”禄二郎的证据坚定。“我救不了这座岛,阻止不了封岛政策。我被人剥掉指甲、用木木追击小腿,只能像个废物般在地上翻滚。”他咳嗽。“稻草人不会抛弃这座岛,我的稻草人不会让这座岛跟不上时代。”
禄二郎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突然趴倒。
德之助呆了半晌,旋即从身后架住他,撑起他的上半身。德之助闻到一股酸味,原来是禄二郎吐了,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苦头,不吐反而奇怪。
“小禄、小禄。”德之助喊道。禄二郎快死了,德之助心想:搞什么!我就这么无力,只能喊他的名字吗!?
禄二郎奇迹似地睁开双眼。“有你在真好。”
“怎么了?”
“我在做稻草人。”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德之助不解自己为什么哭了。“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我做好了,但没有力气搬动他。我在这块甲板上耗尽所有力气,所以我要你随便找一块田,把我做好的稻草人插进田里。”
如果是平常的情况,德之助一定会嗤之以鼻,但他现在办不到。“别说得一副你要死的样子!”
禄二郎又吐了,地面溅起黄色液体,不知道是不是胃液,过了好一阵子,禄二朗默默在伸出手指,手臂正在颤抖。德之助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颗从没见过的球。
“那是头吗?”
球体上开了洞,德之助不清楚那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是啊。”禄二郎点点头。“用这个包起来。”禄二郎边说边指着掉在旁边一块布。德之助拿起手电筒凑近一照,光圈中浮现一块白布,一块在夜里发光的纯白丝绸。
“那是我用仅剩的一点点钱买的丝绸,用来包在那颗头的最外层,那是皮肤。”
德之助感到不安,禄二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制作稻草人的呢?
“我的手脏了,最后还是请你帮我拿那块丝绸包住他的头!”
“好,我知道了。”与其说是答应他的要求,倒不如说是受不了他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德之助点点头,捡起了丝绸。那果然是一块上等货,触感柔细、洁白轻盈,仿佛要飞上夜空。禄二郎是用什么换到这块质地轻盈的上等丝绸呢?
“这座岛少了什么。”禄二郎不平地说。
“我在想……”他的话到此打住了。似乎是因为伤势严重,又像在犹豫什么。
你在想什么?德之助催促地继续说下去。
“该不会是支仓大人让这座岛少了什么吧?”
“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想罢了。我在想,支仓大人是不是想排除这座岛上多余的事物。”
“多余的事物是什么?”
“我的脑袋变得怪怪的。”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德之助想要用开朗的语调节器说话却没办法,心中充满了焦躁不安。“你要我怎么做?”德之助朝着背对他的禄二郎拼命喊道。“你要我怎么做!?”
“把我的稻草人搬到田里,然后把我的事告诉我父亲。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他很爱小孩。”
“我知道。”
“他一定很伤心,你要想办法逗他笑。”
“那太困难了。”德之助泣不成声。
“还有,你要跟小雅好好相处。”
“那个稻草人会怎么做?”
“他会拯救这座岛。”禄二郎从此不再说话,接着不断地呕吐,双手抽搐。
德之助哭着仰望天空,心想索性天要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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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赶来的是小雅,原本铁青的脸突然涨红,在田埂上质问田里的德之助。“你跑哪儿去了?我很担心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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