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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折柳记-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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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昭仁四年三月初三,大周昭仁帝裴煦以宗室之女金城公主妻燕国皇帝慕容铎,结秦晋之好,永为兄弟之邦。大周以长乐侯裴青为送亲使,陪嫁甚厚,皇帝亲自送出淦京十余里。
  蒙蒙绿水,袅袅青衫。风中还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绵绵不绝。
  皇帝冕服皇后袆衣,并列于淦水之滨。船队已扬帆远去,裴煦尚无回转之意。金城公主生父应城王裴元庆亦在送行队伍之中,这时老泪纵横,频频以袖拭目。
  春寒料峭,江边风急浪高,送行的臣工们个个冻得面色青白,浑身哆嗦。
  皇后打量裴煦,十二旒注在眼前晃动不定,越发显得难以揣测,只好大着胆子道:“陛下,时辰到了,该起驾回宫了。”
  裴煦方才答了声好。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俱是感恩戴德,三呼万岁。裴煦只觉好笑,上了舆轿,除了冕冠,嘴角微微翘起,眼神却越发狠厉起来。
  曲皇后瞧了心惊,道:“陛下笑什么?”
  “这些人”裴煦弓起手指敲敲车壁道:“现在在朕面前个个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若是有朝一日,燕人南来,又不知有几人能傲然自定,不辱臣节。与金城公主以身饲虎比起来,堂堂七尺男儿还不若一个稚龄女子有见识。”
  曲皇后知他原是不赞成和亲,只是燕国数度请婚,他不想给人留下话柄。这些臣工却不知他心思,各人自顾家室,只想边境无事,偏安一隅,便生生将一个弱女子抛了出去。宽慰道:“陛下,大局已成鼎沸鱼烂之势,萧殊之心,路人皆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裴煦疲倦地闭上双眼,叹息一声道:“第三次了,终究是想留的留不住。卿卿,又只剩下我们俩了。”
  曲皇后听他唤的这样亲密,却只觉心酸神伤,忍不住用力攥紧他的手,道:“我永远是站在你一边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楼船逆江而上,转过几个山峰,峭壁之上的人影已经看不见了。裴青凭栏站了许久,终是扛不住江风,回了船舱。舱中一架五彩洛神锦屏之后坐着的金城公主裴临风,年岁尚不满十五,这时咯咯笑道:“七哥哥,莫不是有情人一路相送。”
  裴青自元宵过后领了礼部的事,二三月间与她也有些接触,算摸清了她的脾气,端的是古灵精怪之极。她是自荐去和亲的,只是应城王年岁已大,膝下少子,本来并不是非她不可的。裴青在屏风前坐下,拿了一盏茶,随意问道:“你爹爹与皇上说要找个侍女替你去,你却不答应。你小小年纪,真当这是在郊游?如今后悔可来不及了。”
  屏风之后默了一默,裴青只听见衣料悉悉索索滑动的声音。过了一会裴临风清脆开口道:“七哥哥真以为我年纪小便不晓事了吗?我爹爹居一城之主,我自出生以来起居舒适,衣物豪奢,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之处。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何得如此穷极奢侈?百姓日夜供奉,至尊宽容忍让,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国家社稷需要之时挺身而出。怎么会有一味享受而不用付出的道理?昔者白细柳天下宠爱系于一身,尤不得恣意妄为,我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城主之女,尽应尽之责,愿父母全福远祸,至尊国祚绵长,百姓福寿安康罢了。”
  裴青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生了敬佩之意,便起身与她长揖作礼道:“金城公主见识谈吐不输皇家气度,倒是裴青慢待,这里请罪了。”
  金城公主到底年幼,得了裴青一句话赞赏,高兴得不得了,笑道:“宗室之中唯七哥音律上造诣最高,我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好不好。”
  裴青便点头答好,见旁边伺候的人取了一具连珠琴送到屏风之后,金城公主弹了几曲,倒也中规中矩,裴青也指点她几处指法错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已是掌灯时分,婢女鱼贯而入呈上饭菜,裴青便告辞出去。
  等到公主用完膳,婢女们又收拾了器皿排队出来,最末的一位女子面容平常,身量中等,被舱外的兵士拦住,道:“这位姑娘,侯爷有请。”
  那小婢抖索一下,左右打量一番怯怯道:“将军认错了人吗?”
  兵士笑道:“侯爷特地交待了,不会弄错。”
  前面的姐妹听说,都停下脚步,脸上纷纷露出不解之色,领头一位大点的侍女走过来接了她手里的器皿道:“你去看看吧。”众人又都排队离去,只她一人跟着兵士,战战兢兢,顺次走过一间间船舱,来到船头甲板上。前方靠船舷处摆着一张小几,一人凭几而坐,身后不远处插着一排旗帜,暗夜江风中猎猎作响,正中一杆最大的,上书一个隶体的“周”字。
  兵士将她带到此处便转身离开,那小婢离长乐侯尚有十来步远,犹豫地走上几步,见长乐侯并不做声,又踌躇着不敢动弹。
  裴青一手托腮支在茶几上,自斟了一杯茶水,问道:“你唤何名?”
  小婢忙下跪行礼道:“奴婢银光,见过侯爷。”
  裴青抬头看她,笑道:“我记得公主随行名单中并无这个名字。”
  银光跪在地上,低声道:“许是侯爷记错了。”
  裴青便道:“公主随身近侍共二十四名,我都见过,也许名字弄混了,不过我记人面相最不会错,不如你走近些,让我瞧瞧脸。”
  银光便忍气吞声道:“是”。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朝裴青走去。她见裴青左右并无一人,最近的护卫也在自己身后数十丈远,私底下手指便暗暗并拢,忽听裴青扬声道:“你要做什么之前,先想想临风。”
  她脚下猛地一顿,抬头前视,离裴青身前的小几尚有三步之遥,月光下青年一领深衣,面白如玉,目似点漆,嘴角微微上扬。她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你,那日在许州江上。”
  裴青含笑点头道:“多谢你赠初晴凤首箜篌,姚姑娘。”
  姚素心面上煞白,沉声道:“原来你那日是乔装打扮,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过我这易容与银光相差无几,不知你如何看出?”
  裴青将杯中茶喝尽,道:“临风双手都能持物,却惯用左手,刚才旁人呈上去的膳食,牙箸羹匙都在右边,只你的放在左边。我记人声音更甚过面相,方才只是怀疑你身份,你开口说话我才知道是姚姑娘你。这里左右无外人,姑娘不妨直说为何要混到和亲队伍里来。”
  姚素心见他似笑非笑,心下警觉,她家祖辈皆任乐府司乐之职,她虽自立门户,从小也常出入宫掖,如何不闻这长乐侯生平种种,自知此人甚是难缠,更得罪不起,复又跪下答道:“素心以前听说燕乐与周乐不同,一时好奇想跟来看看而已,还请侯爷从轻发落。”
  裴青玩弄手里的白瓷盏,打量她神情,轻笑道:“姚姑娘那日在许州对不认识的人也一掷千金,我原以为姑娘是个豪爽之人,却没想到错看姑娘了。”
  姚素心受他一激猛然抬头,目中淬火,咬牙一字一顿道:“素心原来以为侯爷是个爱乐之人,没想到也错看侯爷了。”
  裴青倒是一愣,醒悟过来便从甲板上起身,慢慢走到姚素心身边,轻声道:“君子死知己,君王死社稷。对吗,姚姑娘?”
  姚素心仰头遥望清风朗月,一时无言以对。
  “生在帝王家,此身非吾有。姚姑娘,临风比你看得清呢。”
  
  裴青走进船舱的时候,沉香正在窗前逗弄一只雪白的鸽子,门口的桌子上一个青花瓷盘里放着一根竹管。裴青开了封漆,取出一张小纸笺看了一眼,眉头紧皱了起来。沉香一把抓了鸽子肥厚的翅膀拎着过来,奇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裴青神色郁郁,并不言语。苏别鹤和阮红玉都死了,只留下一个早产的婴孩,实在不算什么好的消息。他将纸笺放在灯盏上燃了,眼见烧成了灰,才拿起桌上的笔墨,重新写了一张纸笺,是姚素心的名字,略一迟疑,又在背后写了裴临风三个字。
  沉香见那鸽子啄啄被揉乱的羽毛,扑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进黑夜之中。
  渡过淦水之后,便改换车马,一干人逶迤而行,走州穿府,直至来到北方的重镇,此行的终点幽州城。
  北门锁钥,幽州辖地十六郡,武帝时曾由白细柳镇守,周代成初,被燕国纳入版图,大约十年前燕国皇室政变之时,又被烈帝讨回,现下胡汉杂居,为南北朝往来交通的要地。
  当朝至尊在这里设有守备和知州两位长官,一文一武,旧年刑部尚书张烟因惹恼了圣上,左迁至此,领了两职,此时正在城门口迎接。裴青见他紫衣换了绯纱,腰杆仍然是笔挺,望着自己的颜色却是冰冷阴郁,比他背后那数十丈的黑色城墙还要沉重。裴青瞧了心里却暗暗发笑,世人虚与委蛇,都存了三分利用的心思,只这人是一心一意要自己死的,连一分好脸色也不给。
  裴青与公主住在城北的别宫里,是昭仁帝专为此次大典所修,规格相当高,时间又紧,张烟来此不过一年功夫,竟然也让他建成了。待公主车架入了城,一番寒暄安顿过后,果不见张烟再来请见。他不来见裴青,裴青却有事要找他商量。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吧。
  张烟所住的知州府衙原是宣武朝修葺的,在城里钟鼓楼下,南大街左近,对面就是守备的处所,左文右武。门口一对瑞兽,头顶一块匾额,上书幽州府三字。入了府,张烟却不在,在对面的守备处所理事,他便施施然在府里闲逛,府里的人不敢拦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裴青见后院有一株硕大的观音柳,树龄不小,春日里绿意溶溶,落絮缤纷,便随口问道:“这树在这有好些年了吧?”
  那管家年约四旬,点头哈腰道:“老朽在此地四十五年,此树听爷爷辈说,是当年宣武帝打到幽州时候就有的,武帝说柳树折根枝条就能活,是瑞物。侯爷不知这幽州城原有个别称,就叫细柳城。”
  裴青抬头看那老柳树,忽然心里恹恹。他想起日间在幽州城外官道边看见的柳树,枝条稀疏,满是尘土,灰蒙蒙一片,栓马系羊,日炙尘霾辙迹深,马嘶羊触有谁禁。他若是柳树,又怎么愿意让这人那人随意攀折,耗尽枝条,只为别人抛洒热泪。
  张烟许久才回,两府那么近,裴青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当下从袖子里扯出一卷黄绢抛到他身边,道你接旨吧。
  张烟忙下跪接旨,打开来看了也不十分意外,裴青想他也许早得了裴煦的口谕,便道:“这案子原是刑部主审,目下张大人正在此地,不知到底有何内情,重翻此案还须大人相助。”
  张烟收了黄绢,直起身来,腰间挂着一块白中透青的狴犴玉佩,张牙舞爪,与裴青腰上的长乐玉璧交相辉映,都是十分惹眼。裴青听他冷冷道:“什么内情,为人臣者不过是主人家的一条狗,当然是让咬谁就咬谁。”
  裴青原是最恨他那阴狠决绝的样子,此时却没有闲情与他斗舌,便问道:“谢枫谢瑞的兵你能调动几成?”
  张烟抬眼看他,目含笑意道:“东亭侯的兵,下官怎么有能耐调动?我以为依侯爷与谢家的交情,或是侯爷出面更稳妥一些。”
  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青抬脚欲走,忽然淡淡道:“将死之人,淦京那位都容得下,奈何大人容不下?”
  张烟眼角一丝恨意转瞬即逝,张口道恭送侯爷。
  
  




第八十七章

  沉香发现自那日在船上收到飞鸽传书后,裴青神色一直郁郁不快,日间饭食也少了,晚间起夜的次数却多了,她虽不通医术,也知道这样子下去定是不好,提醒裴青不要伤神,却总被他说多事。
  这日她去街市上买东西,听见旁边有人在谈论什么“神医”、“菩萨”的,凑上前一听,原来是说城里新来了个游医,专治疑难杂症的,听着众人形容,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于是细细询问了,找到了那羊肠小巷里的破布幡子,只气得嘴要歪了,那不是阮洵阮大神医又是谁?
  阮洵见了她也是大喜过望,虽被她拎了衣领倒拖着走尴尬万分。沉香听他解释,原来阮洵一月前,也就是裴青收到传书后不久,即从中州御剑山庄一路驰马而来,比裴青还早到幽州一日,这几日一直在行宫外徘徊,众人见他衣衫褴褛,也无人为他通报。沉香听他说苏别鹤已是身亡,苏应陵接了庄主之位,他姐姐阮红玉大恸之下惊了胎气,生下一个女婴便也撒手人寰,一时心下沉重,也知晓了裴青这些日子因何而不快。
  裴青见了阮洵也是愣愣,喃喃道我以为你还在中州。阮洵只道后事有应陵主持,樱儿虽然眼睛看不见,身体却很健康,并不需要人看着。裴青念叨了一句“原来叫苏樱啊”,嘴角不自觉弯了一弯。他二人说了些话,沉香正要去张罗点心茶水,却报有客求见,是建威将军范阳侯谢瑞的名帖。
  谢瑞今年三十有八,和谢玉谢石一个辈分,东亭侯谢枫回朝后十二万的定远军便由他统领,新近才封了范阳侯。裴青前几日到时,他在城外军营操练演习,一直未得相见。裴青本想待安顿好了便去城外定远军中见他,却不想他先一步进城了。
  裴青往客厅行去,远远见一人双手负于背后,一身寻常锦袍,腰束玉带,头戴纶巾,并不佩剑,做寻常仕子打扮,正在欣赏墙上画作。堂下立着一位少年将军,身负铠甲,一手按剑,器宇轩昂,守护在外。
  听见脚步声,来人方转过身来,国字脸,浓眉大眼,腮边几缕髯须,拱手行礼,声音抖擞道:“谢瑞拜见长乐侯。”
  裴青入城之时他曾率仪仗郊迎,彼时轻骑数万,旌旗十里,戈矛成林,他甲胄在身,未施全礼,端坐于白马之上,亦看不清面目,只觉玄甲耀日,战神一般威风凛凛。此时靠近端详,见他除了面色黑一些外,其举止仪态不像常年征战的莽夫,却似文官一样儒雅,心里不得暗暗赞叹,果然一流的世家才能出这般一流的人才。
  便也深揖还礼道:“裴青早想去城外一睹将军军威,未料诸事缠身,反让将军屈尊来此,裴青失礼。”
  谢瑞指点门外白袍小将,道:“那是不肖子谢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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