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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今生今世-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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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四个金字,亦有只是一寸八分宽的一个帽圈,红锦细绣,上缀一排金身小罗汉。

戏台在祠堂里,祠堂内外摆满摊贩,直摆到大路上田塍边,卖的甘蔗荸荠橘子金橘、姜渍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钱饼,还有热气蒸腾的是油条馒头云吞辣酱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鸡响铃摇咕咚,一片沸沸扬扬。戏台下站满男看客,只见人头攒动,推来推去像潮水,女眷们则坐在两厢看楼上,众音嘈杂,人丛中觅人唤人,请人客去家里吃点心。看楼上女客便不时有娘舅表兄弟从台下买了甘蔗橘子送上来,她们临栏杆坐着看戏,而台下的男人则也看戏,也看她们。

戏文时真是一个大的风景,戏子在台上做,还要台下的观众也在戏中,使得家家户户,连桥下流水,溪边草木,皆有喜气,歌舞昇平原来是虽在民国世界亦照样可以有。但如今都市里上戏馆看戏则单是看,自己一点亦不参加,风景惟是戏台上的,台下与外面的社会没有风景。

却说胡村戏文时是做的绍兴大戏。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戏前台只唱大半句,尾巴由後台众口接唱。绍兴戏像京戏,惟唱工不同。且京戏唱时配胡琴,而绍兴戏唱时则配乐以横笛为主,胡琴亮烈,横笛嘹亮,但横笛多了个悠扬。绍兴戏的横笛是元曲、昆曲的流变,且更配以板胡而已。胡琴有三种,一是京戏里的,亦称二胡,最刚,又一是配洞箫的,最柔,而板胡则近似二胡。京戏与绍兴戏的唱工与配乐的直谅,及生旦净丑的明划,取材自闾巷之事以至於天子之朝廷及历朝民间起兵,皆极其正大,可比《诗经》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县小戏及河南坠子山东大鼓等则是国风,广东戏亦只能取它的南音。但掉腔班的来历较奇,或是古昔杨柳枝和歌的流变。

绍兴戏开锣敲过头场二场,先以八仙庆寿,次则踢魁绰财神,然後照戏牌上点的戏出演。中国的舞皆已化成戏,惟踢魁绰财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书生,却是武相,右手执笔,左手执斗,笔点状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极其有力,民间说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个魁星。踢魁绰财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笔题空时,一题一棒锣响,後场有人代唱,“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魁星的假面极狰狞,但与其说狰狞不如说峥嵘。财神则白面,细眼黑须,执笏而舞,倒是非常文静,白面象征银子,却只觉是清冷冷的喜气,财富可以这样的文静有喜气,这就真是盛世了。 
 

胡村月令:过年
 从我出生,胡村有己田茔田共二三十亩的不过两三家,尚有两三家称为殷实的都是靠做点生意活动活动,总算梢田本钱接得着,年年梢得七八亩田种,加上己田五六亩,一年的饭米归得齐,外有茶山竹山养蚕来补凑,一家的壮丁男妇都早起夜做,还雇长工看牛佬,又常请百作工匠来做生活,人来客去现成肴馔搬得出,就见得是热闹堂堂有风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垦地不够吃,靠挑脚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余姚挑私盐,来籴米添衣。最是年关难过,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讨债躲债,衣饰与祭器亦在当典里不知没了多少。

虽然如此,汉唐以来盛时的礼乐,人世的慷慨繁华,民间亦还是奉行。每年过年必赶市办年货,家家杀鸡,有的还宰猪杀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萨上天,除夕在檐头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萨,又供养灶君菩萨从天上回任,旧的菩萨画像送上天时焚化了,现在贴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边两行字: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祭毕分岁,全家团圆吃年夜饭,把邻人也你拉我请。小孩袋里都装满瓜子花生炒豆番薯乾,还有压岁钱。堂前高烧红烛,挂起祖宗的画像,陈列祭品,一家人守岁。堂前及灶间及楼上楼下房间皆四门大开,灯烛点得明晃晃,床脚下及风车稻桶里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丝番薯片,把锄头犁耙扫帚畚箕都平放休息,因为它们这一年里也都辛苦了。铜钱银子的债是讨到除夕亥时为止,但这一天便债主亦要客客气气,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说不好的话。据我所知,胡村人常年亦没有过为债务打架,诉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数并不多,其余都不过是小数目出入。我小时家里,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灯笼来收账讨债,怎样严重我虽不知,但总是除夕,时辰一过,天大的困难也过去了。做人懮心悄悄,但是仍旧喜气。

除夕守岁到子字初,送了旧岁,迎了新岁,才关门熄灯烛,上楼就寝,关门时放三响大爆竹。正月初一起来开门亦放三响,中国是虽乡村里,亦有如帝京里的爆竹散入千门万户,而如此繁华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悦。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挂的祖宗的画像,爷爷都是蓝色朝衣红缨帽,胸前绣的白鹤,娘娘都是凤冠霞帔,红袍宝带锦裙,也绣的白鹤,冠服亦不知是什麽品级,面貌亦少有个性,却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昇华为一。我家挂在堂前的一轴,当中坐的爷爷,娘娘有元配及续弦两位,皆去世时年轻,坐在两旁。西洋雕刻或绘画人像,总强调表情,惟印度佛像能浑然不露,但中国民间的画工更有本领单是画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时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听母亲说爷爷娘娘要骂了,我就又爬下来。我常时把爷爷娘娘看得很久,心里很喜爱,又见我母亲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画像,只觉得天下世界什麽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小时惦记着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来,天已大亮,新年新岁早已在楼下堂前了。我来不及奔下楼梯,只见父亲母亲与哥哥们都在吃汤圆与年糕,我洗过脸,开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举火,中饭夜饭皆吃隔年饭,肴馔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仿佛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长辈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压岁钱问母亲换成大清钱,用红头绳编成一串,佩在腰间像一把剑,又围拢来作宝带。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来押,小孩则在地上簸铜钱。桥下祠堂里顶热闹,有七八张赌桌,不知哪里来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银毫铜元,掷骰子押牌九。我转转又转到母亲身边,母亲却和小婶婶只在堂前清坐说话儿,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样才好,只觉爱惜之不尽。而傍晚又家家例须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岁之故。放了关门爆竹上床,我见瓦椽与窗隙还有亮光,心里好不怅然。这一天竟是没有起讫的,过得草草,像宋人词里的“挂枫前草草杯”。 
 

桐阴委羽

 李义山诗:“溪山十里桐阴路,雏凤清於老凤声。”我爱它比西洋文学里的《父与子》更有与人世的风景相忘。《舆地志》里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凤凰曾来此山,栖於梧桐,飞鸣饮水,委羽而去。如今我来写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树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亲十八岁当家,家业当即因茶栈倒账赔光,此後一直只靠春夏收购山头茶叶,转卖与他家茶栈,得益可得二百银圆,来维持一家。但他不像是个生意人。有时他还爱到地里去种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务农人。他笔下着实文理清顺,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或是读书人。他亦为人管事讲事,而不像个乡绅,他击鼓领袖众乐,弹三弦吹横笛裂足开胸,但与大户人家败落子弟的品丝弄竹完全两派。广西民歌:

读书不像读书人,好游不像好游人。

衫袖恁长裤脚短,你有那条高过人。

若有倾心的女子,亦要这样笑他,笑他只是个至心在礼的人。而民歌里那男的答唱倒也极有声色,我今只记得两句:“不是毒蛇不拦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旧小说里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与荡子。我父亲与民国世界即是这样的相悦。

辛亥光复,宣统退位,出来临时大总统孙文,浙江亦巡抚与将军没有了,朱瑞张载阳他们成立军政府,戏文里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别有富贵荣华照眼新。我家即有个亲戚俞炜,他种地抬轿出生,出去投军,於光复杭州及南京的战役,昇到旅长,後来转为省议员及杭州电灯公司总办。若把富贵比好花,则他们的是樵夫柴担上的,还比开在上苑里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人在杭州上海当当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学堂生,他们亦皆眼界开阔,身上出落得与众不同。小时候我跟父亲到杭州,民国初年杭州的新式陆军兵营,共舞台女子演的髦儿戏,以及街上穿旗袍镶水钻的妇女,着实刺激,我父亲却能与之清真无嫌猜。彼时作兴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卫生大衣,还有卫生衫,付亦看了都是好的。他买了两件卫生衫,一件给母亲,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萝卜丝,给母亲的是一件老羊皮袄,只觉果然暖和,总总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国世界千般风光,我父亲是像颜回的不违,他本人却又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俭约。

我父亲好客,对人自然生起亲热,但皆止於敬,怎样久亦不能熟习。市井男女,乡绅与生意人,连爱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说话多有调子与板眼,妇人更会哭骂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亲出语生涩,好像还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跄人家,中国民间是人家亦成风景,但他没有冗谈或清谈的嗜好,秽亵的话更不出口。

郑家美称叔与我父亲最相好,两人是全始全终之交。我父亲出门,家里没有饭米,去和他说,总挑得谷子来,人家说有借有还,我们那时却总还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後来等我做官才一笔还清。美称叔家里有己田四十亩,外加茔田轮值,父子三人耕作,只雇一名看牛佬,邻近要算他家最殷实,他亦不放债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来使用的银圆多是藏久了生有乌花。他就是做人看得开,他的慷慨且是乾净得连游侠气亦不沾带。他亦不像是泥土气很重的人,却极有胆识,说话很直,活泼明快,天然风趣。我常见他身穿土布青袄裤,赤脚戴笠,肩背一把锄头在桥头走过,实在大气。他叫我父亲秀铭哥。郑家亦是一村,与胡村隔条溪水,两人无事亦不多来往,先辈结交即是这样的不甜腻。

父亲在家时教我早起写字,总要笔画平直,结体方正。还讲书我听,他却讲的正书如闲书,讲的闲书如正书。他从不夸奖我,总觉我写的字与作文不对,使我想起学问真也难伏侍,而亦不要学问来伏侍我,我对於学问,还是像爱莲看竹,不要狎习的好。惟有父亲的妙解音律我不曾传得,他亦不教,以为把他当作正经事来学是玩物丧志,艺术神圣的话原来污浊。父亲亦等闲不弄,惟村人串十番时他击鼓,又有时小舅舅来望姊姊,父亲为陪他,偶或奏起管弦,亦只一曲两曲即止,但已够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飞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我父亲待新妇侄新妇及侄女辈像待客人,他在桥头走过逢着六七十岁的村妇,论辈份是远房的嫂嫂或婆婆,他总有礼的问候应答,那婆婆亦当他是规矩听话的小辈子侄,那嫂嫂亦当他是有亲热头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见他与俞家年轻的庶母说话,只觉男女相悦真有可以在恋爱之外。我父亲一生没有恋爱,他先娶宓氏,早故,继娶吴氏,即我的母亲。我父母何时都像是少年夫妻,小时我每见父亲从外头归来,把钱交给母亲,或吃饭时看着母亲,一桩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话,他说时都有对於妻的平静的欢喜与敬重,而做妻子的亦当下即刻晓得,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我父亲不饮酒,知母亲做女儿时会饮,有时下午见母亲做完事情,他去桥头店里沽半斤酒,买两个松花皮蛋,几块豆腐,装两个盘头下酒,在厅屋里请母亲,他自己斟半杯相陪,母亲亦端坐受父亲的斟酒,是时母亲已五十一,父亲五十了,却依然好像是年轻女子年轻郎,才订了婚男女相见,有欢喜与安详。我方十岁,闯了进去,依傍母亲膝下,母亲折半块豆腐乾给我,脸上微微笑,待我亦像宾客,我得了豆腐乾随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时亦打架。母亲怪父亲不晓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怀生荐去店里学生意,又四哥梦生不肯好好的务农,逞强赌博,父亲亦不管管他,却去管外头的闲事,且为此把家里的东西也拿出去赔贴,两人从楼梯口打下来,父亲夺路跑了。可是母亲到底亦把我父亲无法。

我父亲的爱管闲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样说他才好。我乡下每二三十里地面总有个把乡绅轿进轿出为人家讲事,我父亲却没有这种派头,他为人家解决了争端,也只过节送来一只鸭或一斤白糖,算为谢礼,因感激我父亲的多是贫家,且他们亦不太感激,因为那桩事的解决只是理该如此的。而且有时竟是管得非常不讨好。我晓得的有俞傅家一份农家,为田产与乡绅家纠纷,我父亲帮那农家诉讼,县里败诉,我父亲倒贴讼费旅费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经过两年,官司才打赢,那农家的妻却很怨怼,说早知如此,当初退让也罢了,如今虽保持了这亩断命田,为打官司费了工夫又伤财,如何合算!我父亲听了只默然惭愧,他的仗义变了没有名目,且连成功失败亦不见分晓。但旁边人坤店主看了这桩事情,晓得和我父亲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虽非素识,今却要我拜他为义父,是年我十二岁。也是攀了这门亲,後来我才能到绍兴杭州读书。而我大起来亦像父亲,生平经历过的事竟是成功失败都不见分晓。

民国世界本来名目尚未有,成败尚未定,但亦自有贞信。小时我跟父亲到高沙地种麦,他椓坎,我敷麦子。父亲来到田地里好比是生客,亩上邻人见了都特别招呼他,连泥块草根亦於人都成了兰仪。我又和他到後园种菜,那菜畦与菜秧亦是这样好法,父亲身材长大条达,在我旁边除草分菜秧,他的人与事物皆如此历然,使我对於自己亦非常亲,却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爱,连不可以是什麽想头。

有霜的早晨,父亲去後园割株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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