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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乱世明音-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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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他挑眉,“他写的什么?”说着向桌上看去,看到我写的那张,佯怒道:“靡靡情诗,他怎么写这个?不像话!”

    我一把抢过来:“这不是他写的!”

    “同心而离居?”他的嘴唇向上一挑,一把搂过我的腰,身上淡淡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他垂着眼睛紧紧看着我,眼神一丝魅惑,轻轻说:“是谁半夜一个人写这个?所思在远道”

    我浑身一滞,连忙一个转身轻轻推开他,一手拿起另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毓儿写的。”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竟也失笑:“这小兔崽子,写这个做什么?”

    他抬头看看我,说:“写魏武的诗来讨好我,还躲到你这里来哼,看来这些日子是没有好好念书,才这样害怕我责骂他。”

    我也笑了,将白日间毓儿说的那些话都学给他听。

    宇文泰知道他在读太史公书,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说:“好啊,读史好。就是怎么读了半天,只读进了项籍?”

    我笑道:“小孩子嘛,崇拜英雄的自然的。”

    宇文泰嗤了一声:“项籍算什么英雄,勇而无谋,优柔寡断。张良,陈平,韩信,哪一个不值得他崇拜?还学万人敌!我看他,能敌得过他老子就不错了。”

    我见他真的有些不悦,也不知他刚回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只得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孩子还小,志向还未定型。还需要你多教他。可他如今那么怕你。费尽了心思去猜你的想法,迎合你的喜好。只怕将来,对他自己不好。”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出息。也不知碧儿平日是怎么教的!他老子正准备帮他把仗都打完,不用他去万人敌!”

    我沉默不再说话。

    宇文泰兀自气了一会儿,缓了缓,问:“他人呢?回去了?”

    我伸手指指内室:“在里面睡了。”

    宇文泰一皱眉:“谁允许他睡这里的。他睡这里,他老子睡哪里?”说着大步往内室走去。

    我连忙跟了进去。

    只见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似是在借着月光悄悄看熟睡中的孩子。

    我走过去,将蜡烛点亮,倚在他身边,也看着毓儿。

    半晌,他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他真是没半分像我!”

    可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慈爱的,闪着父亲的光。

    然后他将毓儿轻轻抱了起来,贴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把他放到碧儿那里就回来。等着我。”

    我脸一热。见他轻手轻脚出去了,便吩咐侍女给他准备睡衣睡履,自己也换了纱衣,坐在铜镜台前细细地篦发。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铜镜前,抱臂倚着门框轻笑着说:“青纱衫子淡梳妆。明音比在弘农离别时,又美了二分。”

    他走过来拉起我往院子里去,一边说:“刚才我见院子里的几株西府海棠开了,你见到了么?”

    一般的海棠有色无香,美中不足。只有这西府海棠,色艳香浓。且西府海棠的花蕾红艳妖娆,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远观如晓天云霞,堪称海棠中的极品。

    此时院落一角,三五株西府海棠已全部开放。俱褪去艳红,变得粉嫩洁白,一瓣一瓣,吐蕊而绽。在柔柔月光下泛着清辉,且妖且雅,娉婷袅娜。

    宇文泰从身后轻轻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问:“你喜不喜欢海棠?”

    他喜欢海棠。他觉得桃李轻佻,白梅孤冷,莲花太圣洁,牡丹太华美,连芍药都因媚丽而失于端庄。

    惟有海棠,娇艳且清丽,潇洒而锦绣。颜色、香气、姿态,无一不恰到好处。

    海棠。他也许不知道,海棠又名断肠花。相传是古时一个女子思念情人,吐血阶下,随生此株,随开此花。

    我点点头。

    他拉着我走到树下,信手摘下一朵犹自盛开的花,轻轻插入我的鬓边,欢喜地一笑:“海棠映烛照红妆。这样便更好看了。”

    一阵晚风吹来,树上轻轻落下几片粉色的花瓣,飘在他的肩上。亦如诗如画。我突然惊觉,他亦是一个神貌俊伟的男子。

    他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眼中的神色像潺潺流水一样不可捕捉,又柔柔地看着我。他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阿末香的气味。淡淡的,却熏得人头目昏沉。

    我仰头看着他,有些神思迷惘。

    然而他的唇是暖的。滚烫的。一直烫到心里。

第五十四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夏() 
在长安未待满一个月,诸将都纷纷动身回到了自己的驻城。

    宇文泰将如愿派去了洛阳,自己带着军队返回了潼关附近的东雍州1。我与他同行。

    跟随在他左右,心无旁骛,反而不容易胡思乱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依旧炎热,宇文泰未去军中,正在家里练字。

    我站在一边,将一颗颗新鲜乌紫的葡萄从翠绿青枝上摘下来,慢慢剥去皮,放在他手边的白釉莲花碗里。

    淡淡的怡人的果香萦绕着我的指,弥散在书房的方寸之间。刚刚洗净的葡萄,经过百天的生长,阳光雨露,颗颗饱满光滑,酸甜润喉。

    不仅可口,还能酿酒。太史公书里记载,博望侯张骞将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技术从西域带到了中原,此后葡萄酒便受到宫廷和贵族的喜爱。从前都是极其珍贵的。据说东汉灵帝朝,扶风郡有个叫孟佗的富人,只拿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当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到了晋时,葡萄酒已没有那么难得。陆机就曾经写道: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宇文泰也钟爱葡萄酒,说它和中原所酿高粱酒味道迥然,甘甜馥郁,饮后余香满口,飘飘然如入仙境。

    若按照张让的标准,宇文泰喝下的葡萄酒,便是用来换整个长江南北,都绰绰有余了。

    见他写得入神,便用两齿小银叉戳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他依然全神贯注,连葡萄籽都一并嚼了吞下。

    天气炎热,我觉得有细密的汗珠从额头和脖颈上渗出来。便去一边的榻上拿了纨扇,轻轻扇着。

    他受到风,停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我手中素白的纨扇,突然一手抢过去说:“怎么是个白的?我来给你的扇子题个字吧。”

    我急得一把按住扇面,嗔道:“我可不要什么壮士暮年志在千里!”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望着我一笑,撒开我的手,下笔细细写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是他一贯的字体,铁画银钩,收尾处潇洒飘逸。

    他将纨扇递给我,得意地问:“那这个可满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细密青翠的葡萄藤,温柔地缠绕着挺拔的樛木,相依相生。

    只不过——我举着纨扇,看着那上面的字慢悠悠地说:“樛木上岂止有一株葡萄藤缠绕?枝枝蔓蔓牵扯不清的,也不知有多少。难怪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是你们男人喜欢的诗,我拿着这扇子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不要这纨扇了。”

    说着往书案上一丢。

    他哈哈一笑,捡起那纨扇,说:“就这么害怕我见异思迁么?”

    我拿白眼瞟着他,说:“你便是见异思迁了,我又能如何?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他噗嗤一笑,说:“果然还是善妒的女人最惹人爱。别有风情。”他贴上我的耳朵,坏着声音说:“放心,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心中一动。

    啊,连在他身边,我都已成了故人。

    他看着我,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太热了么?来,夫君给你扇扇。”

    说着一手接过我手上的罗帕给我擦汗,一手给我打着扇子。

    还边说:“你看你,一脸的汗,皆因心起妒念。你再看我,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

    这人多大了都改不了信口胡诌。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捡起白釉碗里的小银叉,戳了一颗葡萄送入他口中。

    正在说闹间,宇文护大步走进来,身上的铠甲哗哗作响。一见宇文泰在给我打扇子,有些尴尬,连忙退后了一步,低下头行礼道:“不知叔母也在这里。宇文护失礼了。”

    我也有些尴尬,连忙一手夺过宇文泰手中的纨扇。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无妨。什么事?”

    宇文护抬起头,表情严肃:“高欢遣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围洛阳,高欢率军随后。如今独孤信据金墉城,随方拒守,已数日之久。”

    “什么?”宇文泰明显一惊,似是意料之外。他说:“可是皇上不日就要前往洛阳祭拜园陵。他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围了洛阳!”

    宇文护说:“恐怕独孤信一支军马,挡不住高欢这几路大军。前日侯景命人纵火烧城,如今金墉城内外官房民舍十只剩二三。叔父需早做决断。”

    说着,似是无心地,瞥了我一眼。

    宇文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调赵贵、李远、怡峰、李虎,率所部跟我即刻往瀍东进发,去救独孤信!”

    宇文护立刻接话说:“如此倾巢而出,解往西边的降卒会不会不稳?何况至尊还未有诏书给叔父。此时大动干戈,只怕至尊面前无法交代,在朝上又惹人非议。”

    宇文泰面露为难之色。打起仗来,又是前方又是后方,兵力才显得捉襟见肘。沉默半晌,说:“只能赌一赌。若战事顺利,后面便不敢叛乱。如今主上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我必须要去解洛阳之围。”

    听着他们说话,我的心忽上忽下。上一次,他没有出兵去救他,逼得他弃城南奔。现在想来,以如今的兵力要首尾两顾都捉襟见肘,何况当时。原来他当年并不是故意见死不救。

    晚上宇文泰躺在床上一直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似是心烦意乱。我便起身取了扇子,轻轻给他扇着。片刻,他似是安稳了一些。忽然睁开眼问我:“你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瀍东?”

    他的双眼看着我,在黑夜中分外清澈明亮。

    我垂目不语。心弦乱颤,却不敢说。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闷地说:“想去就一起去吧。”

    我还是没说话,又给他扇了两下风,他忽然心烦意乱地一挥手:“行了,别扇了。越扇越热!”

    那团扇被他的手一打,啪地掉落在席上。

    我的手悬在半空,突然间无所适从。他是那样的恼我。

    我轻轻捡起纨扇,正要下床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跃而起,英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眼神恁的复杂。没来由的愤怒,苦闷,看着我的眼睛,似想将我看破。

    “你就这么紧张他?!”

    我的心中有无限凄怆翻滚辗转。

    紧张他?我原以为,这隐秘而沉痛的思念,除了天边的月亮,再没人知道了。

    浓墨重染的夜里,突然被宇文泰质问,想到昔年缠绵恩爱的时光,只感伤心欲绝。——

    如今我连为他担心,都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地上的青瓷博山炉袅袅腾着轻烟,芳菲的香气,如催情的春药,笼着各怀心事的男女。

    我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那瘦瘦的脸看上去却不真不切。是夜色太浓了吗?

    他平静下来,看着我,眼中尽是失望。过了很久,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他下了床,去书房睡了。

    我凝固在黑夜中,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黯淡无光的下弦月,在云中默默穿行,照不见我灰沉的人生。

    泪凉凉地滑落。

    谁会想到呢?我已不知所措地拥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令我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只有随他出征能够挽回颓势。发生点意外,车马劳顿,伤心伤身,或许便可一劳永逸。

    到了八月,我随宇文泰动身了。

    初三日,出了函谷关,便到了谷城。

    立刻便遭遇了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元。

    听说侯景和高敖曹得知宇文泰出关的消息,本想以逸待劳,就在金墉城下等着。然而莫多娄贷文主动请兵要求击其前锋。侯景不准。莫多娄——用宇文泰的话说,是个痴人。他不肯受命,和可朱浑元带着一千兵马过了瀍涧。

    这天,得知了消息的宇文泰派了李弼和达奚武陈兵于孝水。夜里,他们遇上了渡过瀍涧而来的莫多娄。

    当李弼他们正和莫多娄贷文交战的时候,皇帝到了宇文泰大营。

    我在不远处看到那巍峨华盖下,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走进中军帐的中年男人。他个子很高,身材微胖,却依旧努力挺着腰板,好使自己在一众下臣面前不那么委顿。

    却仍然掩不住黯淡风霜之色。

    皇帝四十一岁了。民间都在议论他只是宇文泰手里的傀儡。也许他更愿意做一个没有权势,只有富贵的南阳王吧。至少,原配夫妻之间可得圆满。

    二月间他刚听了宇文泰的建议,娶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长公主郁久闾氏。柔然势大,不愿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妃。为了让公主入主中宫,他只能废了原来的皇后乙弗氏,并命她于别宫出家为尼。后因郁久闾氏仍然嫉妒,又只得让乙弗氏去儿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那里。

    乙弗氏端庄娴雅,同皇帝少年成婚,在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如今全无过失就被废除,不过是出于她夫君的政治需要。——

    不,是我夫君的政治需要。宇文泰要东征,便要防着北边的柔然来犯。婚姻不一定最有效,但一定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何况郁久闾氏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

    于是皇帝不得不为了国家大义驱逐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

    想起如今在秦州青灯古佛的乙弗氏,不禁觉得凄凉。半生爱恋,只换来佛前一盏永不泯灭的油灯。

    婚姻在权势面前尚如此薄弱。世事苍茫,总成云烟。任何一点意外都可随意摧折。

    爱情更是不值一提。——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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