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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并不如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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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四川话的邓季惺告诉父母:“你们两个晓不晓得?按现在的说法,配肉蛋者被称作肉蛋干部,配糖豆者叫糖豆干部。”并指着父亲说:“你是右派当中唯一的肉蛋类。李大姐(即母亲)、我和铭德都在‘糖豆’之列。” 

她的话,让父亲听得哈哈大笑。 

聊了一阵,父亲大概觉得陈邓二人对新闻界有所了解,便问邓季惺:“你可知道储安平的近况?” 

邓季惺说:“我们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她的眼睛一亮,说:“许德珩不就住在你家的旁边,不出百米。你如问他,定知详情。若自己不便出面,来个迂回,让李大姐去问劳君展(许德珩夫人),不也可以了吗?” 

父亲摇摇头。在我的记忆中,章、许两家似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但我至今也不知内中有什么原因。邓季惺答应父亲,再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储安平的近况。等了数日,没有回音。 

一天清早,父亲又提起储安平,对母亲说:“既然打听不到老储的近况,健生,你去看看他吧!” 

母亲立刻去地安门食品店偷偷买了些高级糖果、饼干。因怕洪秘书看见后密告,便藏在父亲的书柜内,和明版书放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去了。储安平的家已从阜内大街搬到了棉花胡同。 

父亲一直在客厅呆坐,连书都看不进,等着母亲带回消息。母亲回来,父亲见她一脸的平静,他的心才稍稍放下。 

母亲去卫生间洗脸洗手,父亲眼巴巴地跟在后面,问:“你看到人了吗?情况怎么样?” 

母亲去卧室更衣,父亲还是紧巴巴地尾随于后,忙不迭问:“他怎么样了?家里的人还好吧?”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母亲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安稳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母亲才说端详:“储安平开门,发现是我的时候,居然高兴得不知所措。拿出家里最好的绿茶,请我喝。一再问伯老好不好?身体怎么样?我说,伯钧在所有朋友里面最惦记的是你,也最对不住你。他早就想来看你,只怕再连累你,所以先让我来探望。储安平听了这话,很感动。他说,谢谢伯老的关心,自戴上帽子以来,与民盟的人、和‘光明’的人,再无联系。他也不想看那些人的嘴脸。” 

“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呢?” 

“我问老储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还好。虽然工资降了很多,但现在的日子过得简单,没有太大的开销,自己也节俭惯了。谈起日常生活,老储说:‘李大姐,我带你看一样东西。’说完领着我出了北屋,来到院子的东边。原来这里盖了个小羊圈,养了些羊。有两只是母的。” 

说到这里,父亲听不下去了。他起身,望着窗外,不禁叹道:“共产党不给他一点事情做!” 

“共产党给你事情做了吗?”母亲反问了一句, 

父亲的情绪猛地激烈起来。他用拳头狠狠拍击沙发的扶手,喊着:“我是老头子了,可安平还不到50岁!” 

客厅蓦然无声,谁也不说一句。 

没过几天,储安平自己来了,算是回访吧。他登门的时间很早,是提着一个橄榄绿、腰子型的铝质高筒饭盒进来的。 

“老储,你好吗?”父亲大喜,握着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且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我很好。伯老,你呢?” 

他们寒暄过后,储安平一面请母亲赶快拿个牛奶锅来,一面对父亲说:“这是我拂晓时分挤的羊奶,特别新鲜,特意请伯老和李大姐尝尝。” 

父亲见储安平气色不错,双眼仍有光泽闪动。 

“你现在每天做些什么?”父亲问。 

“两件事,读书,喂羊。” 

父亲笑着说:“好。这样可以‘ 养吾浩然之气’呀。” 

“伯老,你现在不也有条件养浩然之气吗?” 

“不,养浩然之气,一是需要有富裕的时间,这个,我有。二是需要悠闲的心境,这个,我大概是不会有了。” 

“为什么?”储安平问。 

“我的心境是无法平复的。反右之于我,决非是一点人生失意、进退无路的遗憾,而是从此有二十万个右派(那时父亲以为右派有二十余万)的身家性命,压在了我的心上。” 

储安平劝慰道:“伯老,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哇。谁都明白,事情的责任在中共。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母亲端上热腾腾的羊奶。这奶色极好,随着腾腾热气飘溢而出的芳香,令人想起嫩草青芽、山岚白露和晨光熹微。为了助兴,母亲还烤了两片义利白脱面包。 

父亲连喝了两口,说:“很好喝!不仅新鲜,气味也是好的。我喝羊奶,还是生平第一遭,谢谢你。” 

父亲的赞美,令储安平非常欣慰。母亲也说好喝。 

在我看来,储安平的这个举动一如他在三十年前,从西湖装了一袋桃花,寄给徐志摩。实在是太有诗意了。 

“你们这样爱喝,以后,我还会送来。”储安平像个牧羊少年,兴奋不已。 

父亲忙摆手,道:“千万不要再送了。你能来这里,就好,比送什么都好。” 

储安平问:“伯老,你家的客人少了,还能习惯吧。” 

“客人不但少了,而且都是清一色。”说着,父亲用右手做了个戴帽动作。 

储安平会意地点点头。 

父亲突然笑了,说:“老储,你猜,现在和我往来最密切的人是谁?” 

储安平闪动着那对灵活而有侠气的眼珠,说:“你的社交范围广,我不好猜。” 

“是努生,你想得到吗?” 

储安平大笑,摇着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父亲说:“过去,说章罗联盟是活天冤枉,现在是实事求是了。用叶笃义的话来说:‘自章伯钧因储安平的发言稿,向罗隆基道歉⑾后,如今两人是水乳茭融般的亲密。’不过,我们谈起具体问题,还是联盟不起来。” 

“努生的脾气,不知改了些没有?” 

“还是那个样子。他现在一个人,日子比我寂寞多了。你可以去看看他,他若见到你,想必也会高兴。” 

储安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突然问:“有个叫李如苍的,伯老认识吗?” 

“认识,认识,还很熟呢。老第三党成员,日本留学生,浙江人,做过旧警察局长。解放后因为同康泽⑿的关系,成了历史反革命。有了这个身份,在农工(即农工民主党)把个候补中委也搞掉了。他处境窘迫,我却无法相助,但一直和他保持往来。” 

储安平叹道:“解放后,你能和他这样的人保持交往,已算难得。如苍每次提及,都很感念。” 

父亲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储安平说:“全国政协在北京西南郊的一个叫模式口的地方,搞了个劳动基地。第一批下放锻炼的,大多是右派和历史上不大干净的人。九三中央第一个点了我,还有楼邦彦,农工党里面就有李如苍。我和如苍两人,分配的劳动任务是放羊。工作累是累,要弄饲料,要扫羊圈,夜里有时要起来查看查看。但是,每天我与他为伴,与羊为伍,在山坡上或坐或躺,晒太阳,望浮云,谈轶事。虽不是灯下敲棋,窗前展卷的文人生活,但可宠辱皆忘。那些山羊很可爱,尤其是母子间的慈爱,像图画一般。羊羔一旦跑远了,母羊就要急急地呼唤。那些毛茸茸的小羊羔,四脚几乎一齐举起来,朝母亲飞奔过去的样子,是很动人的。相处时间长了,对它们很有些感情。 

“如苍懂得不少,四书五经不必说,什么中国医史,金匮,黄帝内经,巴甫洛夫高级神经活动,临朝不理政的日本天皇,曹禺戏剧,周贻白戏剧史等等,他都有所涉猎。我看他这个旧警察局长,比我们现在的公安部长、局长的文化修养都要高。和他相处有话可谈,也融洽。我们都是江浙人,回忆起江南风习,童年趣事,说得津津有味。如苍的生活能力强于我,处处照料我。他每次回城,都要从家中带些自制的沪江小菜,像罗卜干炒毛豆。我问:‘你这些东西从哪里搞来?’他总是说:‘你就放心吃吧。’我们住的地方潮湿,他还教我练气功,说这叫以内御外。可惜,我始终未能学会。久而久之,我们成了朋友。从模式口回到机关后,我也只与他往来。如苍住什刹海,银锭桥侧,是个好景致。我从棉花胡同出来到他家小坐,等于散步,锻炼身体了。” 

父亲告诉他,自己情况也有和他相似之处。过去最为接近的人,大多疏隔了。 

“伯老,记得57年夏天,你在我家里的谈话吗?” 

“记得。” 

“那时,你劝我超脱一些,可以从事研究工作。现在我已经做了一半,另一半便难了。自己也没有这个心力。” 

父亲点点头,说:“是的,我们都被隔离于社会,想深入研究中国的社会现象、思想现象已经没有了基本条件。这个情况,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 

“你现在除了参加一些会议以外,还做些什么呢?” 

“唉”父亲长叹,道:“反右以后,偶遇周恩来。他建议我写点回忆录或搞点黑格尔哲学的翻译。后来,我读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上刊载张文白(张治中的字)的一篇东西。在他笔下,叙述长沙大火一事,我数了数,不足二百字。把这样的回忆文章留给后代,还不如不写。关于翻译黑格尔,我过去是一直是有这个志向的。所以每逢出国,必购其书。贺麟来我这里看到这些德文书,都羡慕得很哪!我现在虽有时间,却怎么也翻译不下去了。” 

“是不是缺乏相关资料?” 

“不,老储,还是我刚才说的心境问题。这个反右,叫我丧失了做研究工作必备的心境。我现在只能读读老杜。杜诗的版本我已收集四十多种。看来,‘少读李白,老吟杜甫’很有道理。” 

接着父亲又说:“我这里搜集了许多版本不错的英国诗集,有莎士比亚、拜伦、雪莱等大家之作。普希金的英文版诗歌也是全的,四卷本,插图也好。你今天拿些去吧,也不必还我。诗可读,也可译。” 

储安平摇头,说:“英国诗歌的高贵优美之处,在于常伴有一种沉重的悲哀和深谙世道的智力。比如,谁也没有见到汉姆莱特父亲的亡灵,但谁都相信这个丹麦王子的悲哀。从前读来,是受其熏染,现在读来,情何以堪?” 

他们还谈到九三、民盟及农工三个党派领导人的变动情况,彼此一经介绍,大致相差无几。靠反右起家的人,都高升了。 

储安平说:“孙承佩当上了秘书长,成为九三的实权人物。学习会上常点我的名,批判‘党天下。’” 

父亲听罢,笑了。说:“这和我们民盟的胡愈之,一个样子了。他两个都是中共党员。所不同的是,胡愈之原来的地位就高些,故能一步登天,当上副主席。孙承佩只好先当一阵子秘书长。他只要听中共的话,当副主席是迟早的事情。”接着,父亲又向他打听九三划为右派的薛愚、袁翰青、楼邦彦的近况。“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民盟、农工、九三,别看还是民主党派的那块牌子,但内里的变化实在太大、太大。 

想到这些,父亲不胜喟叹:“政治运动,干部下放,思想交心,大跃进,公共食堂,这哪里是共产党说的百炼成钢,我看是百炼成灰。人成了灰,民主党派也会成灰。不信,我们等着看,早晚有这样一天。” 

储安平不无忧虑地问:“伯老,我们今后又会如何?” 

父亲眯缝着眼,望着窗外的槐叶柳枝葡萄架,说:“拖,混。在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拖下去,混日子,也许是你我这样的人未来的出路。”停顿片刻后,又以低沉的语气,道:“老毛欣赏秦始皇,而秦始皇是个有恩于士卒、而无礼于文人士大夫的独裁者。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时局发展当有一个充足的估计。”但他怎么估计、也没有估计到会有一个文化大革命。 

储安平告辞,母亲把洗干净的饭盒递到他的手里。 

他掂量了一下,说:“李大姐,你放进什么了?” 

“康有为的女儿前些天刚送来两斤奶油小点心,是康家用侨汇票买的。我如果告诉她说,点心是和储安平分而食之。老人家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呢。”母亲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和诚意。 

父亲在旁边插了一句:“她叫康同璧,一个女贵族。” 

储安平这才接过了饭盒,说了句“伯老,留步。”遂走出大门。 

父亲兀自站在冷风里,好象储安平从他的心肠上,系了一根绳索。走一步,牵一下,牵得他心痛。 

晚上,父亲对母亲和我说:“我这辈子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能,帮助储安平只能是送他几个奶油小点心!” 

话刚落音,母亲的眼圈便红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放学回家后,在自己的书房读小说。不一会儿,我家的保姆关嫂递来一小杯奶。 

我问:“怎么今天下午不喝红茶啦?” 

关嫂说:“这是你妈特地给你留的。” 

“是牛奶吗?” 

“不,好像是羊奶。” 

我把小说甩在书桌,大喊:“妈妈!” 

妈妈被我的叫喊吓住了,忙跑过来。既惊且喜的我,端着奶杯问:“是不是储安平送的?” 

“是的。看你上次那副遗憾的样子,这次我特意给你留了小半杯。” 

“今天没有多少课,我要是在家就好了。” 

母亲说:“你在家。爸爸也不会让你去参加他们的谈话的。” 

“为什么?” 

“因为储安平这次来,谈的是关于自己的家庭婚姻。” 

母亲不说则罢,经她点题,我便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母亲告诉我说:“储安平原来的妻子,是他在光华的同学,人很好,复姓端木。婚后生活幸福,也有了孩子。后来这个夫人病故,储安平就自己撑持这个家,供养孩子读书上学。他的事业心强,社会活动多,虽独身多年,也渐渐习惯了。前几年,经一班朋友的一再相劝、相催,他和一位女士结婚了。不想,反右以后,储安平的处境大变,他的夫人也大变。如果觉得丈夫是右派,给自己丢了脸,今后不好做人,那么离婚好了。让人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住着储安平的房子,却跟另一个男人明来暗往。时间一久,即被察觉。储安平说:‘伯老,即使闭户三日,你也是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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