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月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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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带的实习学生一拨换一拨，常常记混。唯独一个女孩子，印象深刻。
想不深刻都难。
她跟我上夜班。从第一天起，就告诉我她命格很轻，可能擅招抢救病人。。。。。。当时护士姐姐还笑她说，你这丫头还能比赢你老师去？她是出了名的大忙人。
等一个班后，护士姐姐就不笑了，确切的说，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休息了整整一个白天才算复活过来，赶紧就给我打电话，说快把这学生调给别人，你俩强强联手，谁受得了。
我婉言拒绝了，因为觉得一次偶然忙翻天的夜班，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几乎是复制了第一个夜班的马不停蹄之后，我果断的采纳了护士姐姐的建议——我可不愿意一个夜班连口水都喝不上，好容易去趟厕所，出来发现一群患者和家属排在卫生间门口。。。。。。
然而，同事奸猾，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学生的丰功伟绩，纷纷笑咪咪的拒绝了我调人的请求。使我不得不再度带着她，继续熬夜班。
学生一抬头，看见屋顶悬着一物体，问：老师那是什么？
我：玉。
学生：是镇我的么？主任的主意么？肯定不是老师你，你没钱我知道。
我咬着牙不说话。
她四处梭巡：似乎不太管用啊。
突然一指我身后：上个夜班那个血淋淋的人就站在老师你身后，现在还有！
我连忙冲出抢救室，求助女汉子属性的护士姐姐。学生居然跟出来，笑咪咪的往护理站里面张望：哎呀，少半颗头的谁谁又来了。
护士姐姐脸都白了。
学生转而盯住我：老师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幽怨的看着你呢？
我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你，你这样。。。。。。。窥探人家隐私。。。。。。。真的好么？
学生推推眼镜：老师你真的是医大毕业的么？听鬼故事不是医学生的必修课么，你当初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果然——被——调——戏——了。
遥想当初时我可是十足的乖学生，出了教室回宿舍，要么就在图书馆或大食堂，实习也是寸步不离老师，任劳任怨的干活，用舍友的话来说，脑筋死板，人太憨厚。唯一记忆犹新的鬼故事出自学姐口中。
学姐说，她们上届某班女生是住在那栋古老的图书馆楼顶层的，某天午夜，一女生起床上厕所，万料不到被自己的同班杀死在阴暗处，还被恶狠狠的肢解了。动机很单纯，同班和死者爱上了同一个男生，同班排除异己，逆我者亡。。。。。。因此那栋古老的图书馆楼顶层拆了所有的学生宿舍，那里的厕所，至今封存。然而，你若是有胆量晚上去顶层逛一圈，就会发现，总有一只女鞋在空中飘。。。。。。
我听得手心冷汗涔涔，晚上再不敢独自上厕所，尽管它就在我们宿舍对面。
这一行径当然受到了舍友强烈的鄙视。她说：这绝对是骗人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不屑的答：我来医大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如此魅力无穷的男生！
我：。。。。。。。
好吧，我承认对这个故事最深的印象来自舍友。
的确是没有如此魅力无穷的男生呢，反正在医大数年我没有遇到过。那时候想的是，读书怎么可以恋爱呢？爸妈的血汗钱供我读书，我却不干正经事，怎样也说不过去呀。
舍友骂我死脑筋：笨，钱能生钱，你懂不懂？
我摇头、困惑。亲眼看着她如何以无才无貌的草根形象，一步一步勾搭到班里背景最厚，身家最多的男生，而后又犀利的对战不可一世的婆婆，最终给她贫穷的爸妈挣回了一个衣食无忧的老年生活。
——她一定选错了专业，她真的不该学医，这是多么优秀的商业人才啊。
大约她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臣服于她脚下的婆婆，鞍前马后筹划半年之久为她谋得了一个三甲医院医生职位后，她选择了弃医从商，自己经营服装连锁店。婆婆敢怒不敢言，老公只要求她记得照管家里。舍友笑：你当我需要自己去看店么？
振臂一呼，一票小太妹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恭恭敬敬，唯她马首是瞻。
——实在没有舍友君临天下威风凛凛独闯天下的勇气，我唯有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工作着。
明确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可以推给林妹妹他们，但那是极少数。更大比例的是，没有明确的，或者心理障碍，又或者连心理障碍也算不上单纯就是个脾气火爆的患者，不愿与大夫沟通的家属。急诊又常年处于风口浪尖，面对危重、不危重也认为自己危重的患者，从早到晚，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不能出一点差错，不能有一点疏忽，甚至不能有一丝不友善。
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推门而入，要开诊断证明。问过姓名，我觉得耳熟，再去深究，居然是那天连续抢救三个猝死病人中唯一存活的一个。正预备欣喜，却被患者一句话丢进冰点，他说：那天你给我气管插管时是不是撬掉我的半颗牙来着？牙呢？
我哪儿给他变去！
患者好生气，一怒之下投诉我到医务处。医务处假模假样的领导们马上宣召我，当面给患者赔礼道歉。还好，这人没有索赔。还好，在医务处我才发现有一堆的同事给我垫底。
真的，我真的不是最倒霉的一个。
有个女患者要求查自己怀孕没，到妇科开了B超单，就去排队，查完问B超室大夫结果。大夫告诉她没怀孕。那女人从检查床上爬起来就要求退费。理由很充分呢：既然没怀孕，干嘛要付钱？
而医务处调解的结果比这女人的要求更加令人瞠目，领导们居然毫不犹豫的跟B超室下令，那就退给她吧。
。。。。。。然后就退了。
这是小钱。还有大的。
我一外科同事，上手术前遭家属塞红包，同事使劲推开，说：“我们这边没这规矩，真的。”家属当时收回红包并没说什么，结果手术做完次日，把同事告上医务处，原因是：“你们大夫太贪心了，给那么多钱红包都嫌少！”

、五月（下）
与之呼应的是，无论是相亲的介绍人还是相亲对象，甚至我的一些远方亲戚，都认定我们大夫是有红包收的。任我百般解释，都无济于事。好像这已经成为一种思维定势：电视上都演了，哪哪个医院大夫收红包，他们收你们怎么可能不收？肯定是瞒着掖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吧？即便没有红包，你们也是工作悠闲随便就能赚钱的那种，不过多念几年书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我唯有苦笑。
闺蜜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前一阵子不是还傻乎乎的犯这种错误？
悟，自此不在此事上多费唇舌。
懂你的人自会懂，不懂的人说多少遍，还是不懂你。
不懂的理由成千上万，归根结底是，他们不愿懂，因为不愿，所以闭塞了全部的沟通渠道，抵御了所有的你的信息。
而懂的理由却很简单，无非是因为，愿意。
患者眼中的大夫分为愿意顺着他们心意和不愿意顺着他们心意的两种。一如大夫眼中的患者常是配合诊治和不配合诊治的区别。
男人眼中的女子同样分为愿意顺他们心意和不愿意顺他们心意的两种，一如女子眼中的男人是爱我和不爱我的区别。
愿意。
这两个字很简单，却是世间最难付出和得到的一个词。一笔一画，由心而发。
学生说：老师你其实不是胆子小，我看那些抢救的场面比鬼故事吓人多了，你怎么都没有退却？
我笑：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学生又说：可是这样勇敢的你居然不敢谈恋爱。
我脸一拉：有一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怕你的期末考试。。。。。。。
学生嘿嘿乐：我爸给我找好工作了，毕业去我们县医保中心，不用干临床，绝不会跟你们似的，上个班累死累活，下个班累到吃不下睡不着。
我怒，再不肯理睬她。
这种僵持，仅仅持续到凌晨。两点钟，一个醉汉晃晃悠悠闯进急诊，一脚踹在，正背对他给别人输液的一名男护士腰上，踹到他起不来，而后冲进抢救室，把我们一群人哄到走廊里。学生当即吓哭。我把她护在身后，暗地里拼命推她，示意她快跑。可这孩子讲鬼故事时挺有胆量，遇到真实危险就吓瘫了。穿着半跟皮鞋的脚，抬都抬不起来，别说跑，就连站稳都困难。
护士姐姐在另一边叫喊着，企图吸引醉汉的注意，但无效果，这人还是执着的冲着我们这边冲过来，酒气冲天，动作却很利索，我甚至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拐进诊室，抓到一把凳子的。我不能丢下学生自己逃，只好原地蹲下，帮她护住头，她吓得声音都变调了，抓着我的胳膊一直尖叫。
就听咣当一声。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上）
【六月】
咣当一声，凳子重重地砸到地板上，当即摔断两条腿，碎片飞溅的到处都是。最大的一块，仅仅距离我们十公分。
醉汉不肯罢休，见一击不中，跟着踩过来一脚。
他到底喝多了，摇摇晃晃的，准头有差，第一脚和凳子一样没有中标。他更生气了，马上又是第二脚。
就在我们以为自己铁定得挨一脚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我们科所有大夫都挨过揍，我是唯一的特例，哪一次都有惊无险的闯过来了，这次也是）。醉汉忽然向后仰倒，被人拖着衣领猛退了一大步，踉踉跄跄靠住墙，差点没摔趴下。
我盯着他脖子后头那双修长而灵巧的手，眼睛一亮——传说中的小擒拿手！！！
顺着手再去看人——哎呀！林妹妹！
差点忘记精神科更神奇的本领，江湖绝技小擒拿手。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流，常于神鬼不觉时突然发力，一招制敌，绝不走空！
就是对付这膀大腰圆啤酒肚、体重严重超标的醉汉，也不在话下。我相信，即便不是从背后偷袭，他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小擒拿手从未让人失望过。
等一堆保安奔进来把挣扎的醉汉七手八脚按得牢牢的时候，林妹妹才松开手，冷眼睨我：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护别人，勇气可嘉，智商欠缺。
我无精打采的垂下头，猛地想起什么来，再看，林妹妹已经快走到急诊科门口了，赶忙追问：你怎么过来了？
林妹妹回头鄙视的瞅了我一眼：刚在楼上会诊下来，算你命好，我要是坐电梯下来你就死定了。（楼梯和电梯在南北两个门，相距甚远）
我更加无力反驳，只能回头训导还没醒过神来的学生：你给我听好了——1。什么时候转行都是好事，你当真以后不学医是你的福气，是你全家人的福气；2。你还在临床实习阶段，所以不准穿高跟鞋；3。平时没时间学防身术又学不来小擒拿手，你就勤练短跑，跑为上计；4。遇到事情别管老师，跑自己的；5。无论哪位老师倒下，记得回来掏他身上的录音笔，只要没摔坏就交给警察，这是铁证；6。对法律熟知程度要超过医学；7。老师这段话一个字不落的记住，这不是玩笑，记住。
学生可能真的吓坏了，看着我半天不说话，好容易开了口，却是这样：老师刚才那位帅哥叫什么名字，有女朋友了没？
我不知道，但是这时候不知道也要装知道：是呀，有了。
学生好失望，眼睛眨巴了半天，退而求其次：那。。。。。。那我可以跟他学武功么？
我：你以后不是不从事临床么？学来干嘛用？
学生：对付家庭暴力！
那时，有个进修大夫怀孕一个多月，原本以为会受到老公的疼爱，谁知，被喝醉酒的老公打到流产，忍无可忍选择离婚。她妈妈要她忍耐，因为她的老公很懊悔的道歉了，可是进修大夫说：刚结婚的第二天，他就喝醉酒打我，那时候他清醒后说的也是这一套词，我信了。。。。。。
学生大概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所以才想要学“武功”自卫。
我笑：你以为只有拳脚相加才是家庭暴力么？
漠视、出轨、背叛、鄙夷。。。。。。。。这些隐形的暴力，更加令人措手不及，又无从应对。
我的一位同学，典型的美女，自高中起与男友相恋，大学毕业走上红毯，未出三月，男友出轨，被同学捉奸在床，毅然决然选择离婚。然而走出民政局，她便再也站不稳，坐地大哭，撕心裂肺。她的痛没有人能够切身体会。她的心碎却是时时能够看到。魂不守舍，行尸走肉，最后连当惯奴隶主的领导都看不下去了，准许她休假。这一休便是大半年，直到遇到一位体贴温和的男士时，她才真正走出阴影。
死去活来，地狱天堂。
当你把对方当作神当作宝当作举世无双的存在时，是管不住对方把你看作什么的，草芥、敝履，什么都可能。
当你灰心丧气，以为自己真的是草芥、敝履时，却有人擦去你的眼泪，拂去你心上的灰尘，像阳光一般陪伴你。
这大约是最幸运的结局。
这大约是每个人最大的奢求——不过求一份珍惜而已，敝帚自珍也很好。
仅此而已。
闺蜜得知这件事后，马上劝我向她看齐，说通常来讲，开展一段新的情感是愈合旧伤最好的办法。她说：一定会有懂得你，珍惜你的人存在，你不能懒惰下去，你要去寻找。
睿智的网友也说：死去才能活来。你看亿万年前死掉的那些动物植物，后来不是变成了我们的资源么？经历也是这样的。你所要做的，是深埋。然后时间会帮助你，把它们集体变成你的能量，让你活得更好，更富有。
我被鼓励着，动了心思，请邻居大妈又帮我安排了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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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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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打砸事件并没有结束。原因之一，我们的人伤得严重，男护士右肾挫伤，不得不住院治疗；一保安制服醉汉过程中左臂骨裂，在骨科打了厚厚的石膏。
反而是打人的醉汉一身轻松，清醒后拍拍屁股就走了。气得整个急诊群情激昂，个个红眼圈。领导推托不过，只好亲自来安慰。看过所有人后，领导终于下达指示：既然已经打了，那就算了，下次记得跑快点。
有位护士姐姐隔天干干脆脆的辞职了。她说她家中还有老公和孩子，还有父亲和母亲指望着她，她不想几次算了之后，自己跟着算了。
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处理。即便这样的患者不多，但每个班上碰见一个就能坏掉全科人的情绪。带着情绪上班，其他病人能没意见么？
就像大家的评论里说的，医院一开始的纵容、忍让，其实是导致今天医患关系紧张的关键性因素之一，何况还有医闹猖獗。一开始仅仅是一小撮人，后来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