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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碎脸-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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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惊诧无比,但看自己脚下,分明还是坚硬的水泥地面。我稍稍一想,便大致知道一定是“月光社”的社友在助我。这时心里又有点愧疚:自从知道了他们的真相后,这些天我内心彷徨,一直没有来这里,不时冒出和这“月光社”绝交的念头。



不一刻,“铁托”等人已下陷到只露出了半身,他们努力用双手去扒身边的地面,但身边的地面也是柔软无形,他们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终于,“铁托”向我们绝望地伸出了手。



我和劲松互相对望了一眼,这几个人虽然有过极险恶的想法,毕竟还是本系同学,随波逐流后迷失了方向而已,罪不当诛,但他们会不会做中山之狼?



眼看地面已在他们胸口,我走上前,向“铁托”伸出了手。



刹那间,一切恢复如常,“沼泽”消失了,“铁托”和那几个“哥们儿”瘫在地上,仿佛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了,看着我们的眼光里,疑惑、惊惧、愤怒,应有尽有。



我弯下腰对他说:“我如果不想救你,你就会一直陷下去。所以请你领一次情,不要再对依依有什么非分之想了,这要求不过分吧?”



“铁托”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走出,久不作声,直到我们三个要跨出解剖楼的高门槛时,才听见他在楼里的叫声:“你搞鬼,老子干革命,不怕你搞鬼!”



事后劲松和依依都追问我在解剖楼里怎么会得到如此怪异的帮助,我虽然对他们俩有深深的信任,但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1967年4月3日,阴转小雨



几个开国元勋在二月份向“文化大革命”提出了质疑,试图扭转乾坤,结果失败了,被指为“二月逆流”,于是在校园内外,批判“二月逆流”的运动中,腥风血雨反而更厉害了。学校里,教授和名医们被打倒得差不多了,造反派们于是将矛头正式对准了部分有“出身问题”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让我交代我的“出身问题”,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是被生下来的,所以决定不了“出身问题”。他们不知怎么查出,我父母在国外,就问我他们的下落,为什么单单我留在国内。他们的问题倾向性明显极了,就差直接指我为特务。对我父母的事儿,大伯很少向我提起,我恨他们从小弃我,也懒得问起。伯母病故后,大伯因为曾短期供职国民党政府,又做过买办,被关入监狱,我的身世更是无从询问。



革委会看中的斗争对象,其结果只有被打倒一条路,我认定了自己要被批斗的结局,也就不再和他们多啰嗦。我想我只要咬定自己的清白,他们顶多当众将我“打倒”几次,别人一看我这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同情总是会有点的。



除非他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真的是个特务,那样,结果将大大不妙。怎么证明呢?参加过“月光社”就足够让我立刻成为人民的对立面。


1967年5月17日,阴


依依今天来看我。



这些天来,我被调查组天天逼问,要我交代“特务罪行”。每天的逼问至少持续六个小时,我无法在医院正常工作,更不能专心读书,感觉绷得紧紧的神经将一拉即断,人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所以这时依依的出现,使我在最深的黑夜里看见了灯光。



依依的脸消瘦了些,眼里挂着忧郁,可以想见她作为我的女朋友,一定也受到了不少调查组的盘问。我觉得愧疚,见面后好久才吐出三个字:“你瘦了。”可她抚着我的脸说:“你瘦得更厉害。”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打湿的是我的心。



这就是最真实的依依,善良温柔的依依,却因为我而受委曲。



这些天遭受折磨所带来的痛苦,如日出后的薄雾,顿时消散了。但看着她绵绵不绝的泪水,愤怒又涌上来,让我久久难以平息。



“我对不起你,让你为我受牵连。”我知道这句话苍白无力,但这是我的心声。



依依柔声说:“整天你呀我呀的,要分得那么清楚吗?忘了你过去常说: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吗?调查组是很讨厌,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情。他们威胁我说,我的出身也不好,只有合作,才能减轻组织对我的怀疑。我知道,这都是恐吓,才不会往心里去。”



“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多了。他们对我也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开始搞精神折磨了。”



依依说:“是啊,每次想到你整天整天地受他们盘问,我心里就跟针扎着似的。我还听说,下周要对你公审,一次不行要两次,三次,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他们是这么威胁我的,如果我不主动交代问题,迎接我的就是批斗会。”



依依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我一再坚持,她才问:“你会主动交代吗?”


这话如雷击,让我震惊不已:“什么,你是说,我真有问题需要交代?”她可是我最信赖的人!



依依嗔道:“你胡说什么?你这个傻小子,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怀疑你的人。即便你把那个郑劲松也算上。”



我听出她两句话说的都是英语句式,故意逗她说:“最近还在偷听敌台吗?你的英语越来越好了,以后只怕连中文也要不会讲了。”



依依笑了:“看你小心眼儿的,这就开始打击报复了。说真的,调查组的人反反复复问我,你和一个叫什么‘月光社’的反革命组织是不是有联系。我说,我根本没听说过‘月光社’这个名字。他们说,这个反革命组织喜欢利用欣赏古典音乐为名,吸收新成员和策划反革命活动。我倒是立刻想到,古典音乐正是你的嗜好。”



我顿时沉默下来。“月光社”的事情,我没有和依依说起过,当年江宓也确实叮嘱过,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



但依依冰雪聪明,我一迟疑,她立刻看了出来:“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原来你真的瞒着我?”



我惶惑不知如何回答,依依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一切,颤声问:“但你一定告诉郑劲松了,对不对?又是什么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的陈词滥调,对不对?”依依和劲松,只怕永远会是水火不相容。



我只好将去年冬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依依,依依听说我几个月来竟是和一群冤魂愉快相处,惊得不知所以,双眼充满了不解。我平静地说:“他们要再问起,你就交代吧,至少可以你可以洗刷干净。何况,‘月光社’根本不是什么特务组织,我问心无愧。”



依依狠狠踢了我一下:“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虽然‘月光社’清清白白,但早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如果调查组知道了你和他们的关系,一定会顺理成章地加罪给你,你可千万不要糊涂,胡乱承认这事。”



我点头说:“我当然知道,只是怕你的压力太大。我也没有告诉劲松,听说他最近也在被调查。”


“也是因为你?”


我点了点头。



依依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想想他也挺可怜,那么根正苗红的一个人。也许,我以前对他太刻薄了些。”



“都是因为我。”我忽然想: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人都不顺心,伯父伯母,依依和劲松,莫非我的存在是个天大的错误?


1967年5月23日



今天,终于迎来了区里的公审,本校和我一起挨批斗的还有另外两个出身有重要问题的学生,还有附近各高校类似的学生,总共十八个人,被批斗的群众戏称为“十八罗汉”,公审会开到一半,其中一个被批斗的学生就往台下跳,虽然没死,但头破血流,腿也摔断了。



回来时,我的眼镜碎了,浑身是唾沫,膝盖因为跪得太久,已肿了起来。



人生所能遭受的羞辱,莫过于此了吧?



……………………………………



叶馨沉浸在日记本诉说的往事里,浑然忘却了自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为日记本主人的命运悬着心,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叹息。而在她自己的叹息中,另一个叹息声传来,将叶馨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一个声音传来,正是在自己脑后:“你还要不要命?”
 
  
  


  
 
 
 
 
  
  







  


  
  
   

碎脸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精神病学诊断    
  
  
  
  
  
  
  叶馨惊回首,只见身后已站了六七个人。电灯被打开,她立刻认出了周敏和陈曦,还有辅导员李老师,另外三个人,应该是保卫科的,其中一个正是她曾经采访过的保卫科副处长于自勇。



李老师沉着脸说:“叶馨同学,你真够糊涂,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要受校规校纪处分的?”



叶馨本想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但现在已明白,恨恨地看一眼周敏和陈曦,对李老师说:“李老师,我知道错了。但是,我是真的担心‘405谋杀案’的悲剧重演,而我听说,这桩案子正是和以前本校的‘月光社’一案有关,所以来查档案。”



于自勇厉声道:“想不到,这里出了个女福尔摩斯了?市公安局的高手都得出的自杀结论,到你这里变得更曲折了?你要是真担心什么‘悲剧重演’,先管管好自己的思想吧!”



李老师听于自勇出语尖酸,说道:“于处长,叶馨同学年幼,可塑性还很强,我们还是应该以耐心教育为主。”



于自勇见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小老师也想教训自己,冷笑说:“是啊,李老师真是教育有方。你先在我这里签个字,明天早上,不对,应该是今天了,和你这位宝贝学生一起来保卫科详细谈谈。”


李老师看了看叶馨,深深叹了口气:“只怕不行,上午我们学院已经有了更重要的安排,有什么话,现在就问吧。”





“这位是滕医生,这位是徐医生,他们是学院专门请来帮你解决心理……思想问题的专家,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对他们说,我们会退出,给你们私下交谈的环境。”临床医学院学生办公室主任金维铸小心翼翼地向叶馨介绍说。他已仔细听取叶馨的辅导员李老师汇报了昨晚的情况:这个娇柔的女孩子于午夜时分潜出了宿舍,她的两名室友周敏和陈曦跟着她,遥遥看她进了旧行政楼,之后不知所终,只好由陈曦在旧行政楼附近守着,周敏找到了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辅导员李老师。李老师谨慎起见,请了三名保卫科值班人员的帮助,在旧行政楼里一间间屋子仔细寻找,但找遍了所有办公室和实验室,仍不见叶馨的踪影。总算于自勇是个老江医了,忽然想起这楼里还有个相当大的地下室,是档案馆的旧址。众人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阶梯,见通道的灯开着,档案馆的门没有锁上,便猜到叶馨多半在其中。果然,叶馨一个人在黑暗中,打着手电,阅读着一份陈年档案。



两位医生上来热情地和叶馨握手打招呼。叶馨冷冷地看着他们:滕医生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身材颀长,神态相貌俊逸,双眼灼灼有神,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那位徐医生已年过半百,中等身材,微微发福,头顶微秃,脸上的表情并不丰富。她不用多问,也知道所谓能解决“思想问题”的医生,多半是心理医生,也许是在大医院里任职的精神病科大夫。



一种屈辱感升起来:原来自己的室友和老师们,已经认为自己有心理问题,甚至,是精神问题。可是,自己只是想查明一段历史,避免一个悲剧重演。



但又有谁会相信自己?



转念一想:有多少次,自己不也几乎不相信自己?



她淡淡地问金维铸:“金老师,我记得本校有规定,有心理问题的同学,应该先到学校卫生室的心理咨询门诊咨询,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到校外求医,怎么这次对我特殊照顾?”



金维铸被问得一愣,倒不是因为他搜不出个答复,而是叶馨说话时镇静自若的神态,清晰的思路,让他不能相信这是个疑有“早期精神分裂症症状”的女孩子。



“我们并不认定有什么‘心理问题’,而是最近听说,你生活上出现了许多波动,学院想本着预防为主的方针,帮助你度过难关。”金维铸说完,觉得叶馨冷冷的目光让自己很不自在,加重了语气说:“另外,你的有些表现从严格意义上说违反了校规,我们也希望找到根源,并不愿意轻易地将处分加在一个优秀的学生身上。”



叶馨果然有所触动:是啊,自己不告而别去了宜兴,又深夜闯入档案馆,都是违反校规的行为,处分是学院说了算的,自己如果不合作,后果确是不堪设想,莫说再难解开“405谋杀案”之谜,只怕连继续在大学深造的机会也要丧失。于是她放松了语调说:“谢谢金老师和学院领导老师的关心,我一定和这两位医生合作,解决我的思想问题。”



叶馨说话的时候,徐海亭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女孩子。同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过去十六年里的经他治疗过的几个江医的女生:蒋育虹、夏小雅、沈卫青、倪娜、崔丽影,似乎都有着和眼前这个女孩子相似的清秀仪容,但她们的结局却是那么令人伤怀经年。想到这儿,徐海亭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医生说他有了冠心病的症状,在他这个年龄的知识分子中相当普遍,但他自知,这是另一种发自内心的痛。



不能让这个女孩子再走上她们的道路!



就在来江医的路上,他和身边同事滕良骏谈起了一些相关往事,滕良骏听后立刻做出了判断:“也许,您应该让那些女孩子多住院一段时间。”徐海亭却叹了口气说:“相反,我却认为应该让她们早些出院。”滕良骏没再说什么,他总觉得在学术见解上,和这位高年资的医生格格不入,两人最近都在申请高级职称,又都是科主任的候选,难免会生龃龉。



徐海亭沉思的当儿,滕良骏已经和叶馨寒暄了几句,并示意让叶馨坐在了沙发上,同时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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