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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思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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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当门而立,淡淡一笑,轻声道:“多年不见,大公子别来无恙否?”
  苏妄言心潮起伏,面上却丝毫不露,也笑道:“原来是夫人……许久不见,夫人一向可好?”
  那女人又是沉默良久,凄然微笑:“原来苏大公子还记得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是在回答苏妄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虽淡,却像是有许多感慨、许多辗转、许多零落……都融在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在人耳里,便直似惊涛骇浪一般。
  一时间,苏妄言竟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打量着那女人。
  算来不过五六年时间,女人已苍老了许多,当年一头秀发,如今也已夹杂着许多银丝。苏妄言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丹唇皓齿,削肩素腰,便觉得心里有些酸楚。
  好半天,重又问了一遍:“夫人一向还好吗?”
  那女人笑了笑,却没答话,转身走在前面。
  苏妄言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进了门,是一间不大的堂屋,家什陈设都甚是简陋,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间内室,用青色的粗布帘子和堂屋隔开了。堂屋里四角都点着灯,照得屋内十分明亮。临窗一张小桌,几只竹凳。
  那女人引他在桌前坐下了,两人都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苏妄言四下里扫了一圈,笑道:“在下从锦城出来,错过了宿头,本想要找个人家借宿一夜,没想到这么巧,竟遇到夫人!”
  那女人轻叹了一声:“我一个女人家,住在这郊野之地,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方才没有给公子开门,还请苏大公子不要见怪。”
  苏妄言心头一动,道:“夫人一个人住?”
  那女人点点头,看他神色,诧道:“怎么了?”
  苏妄言道:“没什么,刚才在路上看见有人走在前面,到这附近就不见了,还以为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看那女人神色却是全不知情,浅笑道:“大约也是错过了宿头的行路人吧?这一带最是偏僻,方圆数里,除了我这里再没有别的人家。别说人家了,就是过路人也难得见到。”
  苏妄言随口应了,心下更是惊疑不定,不知方才那“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竟是什么来历?一时间,只觉心里许多疑问,斟酌许久,只问:“夫人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那女人惨笑道:“我若找到了他,又何必躲在这里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苏妄言想了想,道:“有句话,我十年前就想要请教夫人了——要说苏家三公子,那就是我三弟了,但夫人要找的,显然不是他。不知夫人要找的苏三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天下姓苏行三的人多不胜数,夫人要找的那一位会不会根本不是洛阳苏家的人?”
  那女人截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洛阳苏三公子,绝不会错——天下姓苏行三的人虽多,但二十年前,敢称苏三公子的人,普天之下便只有一个。”
  想起往事,不由露出点笑意,曼声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当年拣尽寒枝苏三公子是何等风采?那真真是芝兰玉树,天人临世一般!”
  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声:“才不过短短二十年,竟已是连你们苏家的人自己都记不得了吗……”
  语毕又是一叹,大有沉缅之意。
  马车内,苏妄言向韦长歌道:“我原本不知道她说的苏三公子是什么人,但当我听到‘拣尽寒枝’四个字时,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提起过苏家西院里住着的那位三叔?”
  韦长歌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说,那女人要找的,就是你那位三叔?!”
  苏妄言微微一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妄言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她说到‘拣尽寒枝’四个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叔。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人究竟是谁,却只觉得,我见过这么许多人里面,除了他,只怕再没第二个人当得起这四个字了。”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韦长歌轻轻扣着几案,把这一句词反复念了几遍,忍不住叹道:“拣尽寒枝!拣尽寒枝!虽未谋面,但只这四个字,已叫人神往!要是有机会,倒真想见见你这位三叔!”
  苏妄言只是淡淡一笑。
  韦长歌才一顿,却又“咦”了一声,道:“听她这种说法,这位苏三公子当年想必大大有名,可为什么竟从未听说过江湖中曾有这么一位精彩人物?”
  苏妄言摇头道:“我不知道……”
  韦长歌轻轻应了一声,便直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我想到三叔,一下子明白过来。”
  苏妄言一笑,又继续讲下去。
  苏妄言听了那女人的话,想到住在西院的三叔,神色不免有些异常。
  那女人看他神色,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声追问:“你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哪里?你是不是能帮我找到他?”
  “……夫人找他做什么?”
  女人霍然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打住了,又来回疾走几步,终于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看向苏妄言。
  他一进门就已注意到,那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依稀便是当年那个青布包袱,此刻,那女人一脸肃然,把那个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一层一层,慢慢打开了。
  她每揭开一层,呼吸就急促一分,苏妄言便觉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一分。
  ——青布包袱里放着的,究竟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十年来,他已经问过自己许多次,也想出了许多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然而在包袱完全打开的瞬间,苏妄言还是忍不住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叫!刹时间,他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好半天,只是死死盯着那样东西,动弹不得——
  青布包袱里放着的,竟赫然是一颗人头!
  那是一个男子的人头,样貌端正,三十上下年纪,双目微睁,嘴角微微带笑,面目鲜活,神情宛如活人一样。
  而人头下方的切口,甚至还能清楚地看到鲜红的血痕。
  那颈边的血迹触目惊心,让人几乎有种还带着温度的错觉。就像是还没有凝结的鲜血随时会从男子的头颅中喷涌而出,转眼就会淌满一地!
  苏妄言肩头一震,半晌才恍然回神,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只能喃喃唤了声:“夫人……”
  那女人轻声道:“苏大公子,这是先夫。”
  说完了,柔柔一笑,伸手把那颗人头抱到怀里,轻轻摩挲着。
  她的动作轻柔之极,眉梢眼底,满满的都是爱怜之意——那眼神,就和当年站在苏家门外抱着那包袱时的眼神一摸一样!
  苏妄言却只觉寒意侵骨,一种叫人战栗的、无法名状的不适感顺着脊背一寸寸蜿蜒蛇行,就像是那人头上的鲜血正顺着他的背部一滴、一滴地慢慢流下来……
  女人柔声道:“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每天把他带在身边,一刻也不离开……我跟他说话,为他洗脸,给他梳头……我这样对他,苏公子,你说,他在地下会知道吗?”
  苏妄言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开口道:“二、二十年……夫人是说……”
  那女人幽幽叹了口气:“先夫过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苏妄言打了个寒战,好半天,方才极勉强压抑着心底寒意,强笑了笑:“夫人说笑了,人死魂散,何况要是过了二十年,尸首哪还有不腐坏的道理?”
  “人死魂散、人死魂散……”那女人突地放声大笑,嘶声道:“也许是他的冤屈太大,心里太苦,所以魂魄不散,要等着看我替他报这血海深仇!”
  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声嘶力竭,一字一字都满带着怨毒之意!
  苏妄言小心问道:“夫人的仇人……是苏三公子?”
  那女人听到“苏三公子”四个字,脸色一正,连连摇头:“苏三公子是我的大恩人,更是他的大恩人……我本来、我本来是没脸去见他了,可若没有苏三公子帮忙,我这件事,又断断无法办成……”
  顿了顿,来回抚摸着那个人头的嘴唇,痴痴道:“我是个苦命的人。我母亲过世得早,我父亲又无情无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难得有一时半刻的开心……好不容易认识了他,一心只盼着能和他在一起过几天神仙眷侣的生活……谁知他却被奸人所害,身首异处……我……我……”
  连说了两个“我”字,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哽咽着抱紧了男子的人头。
  苏妄言略一思索,道:“夫人找苏三公子,是要请他帮你报仇?”
  凌霄抬头看了看苏妄言,摇了摇头,怅然道:“我找苏三公子,是为了求他去替我求一个人。”
  苏妄言惑道:“求人?夫人要求什么人?为什么不自己去求他?你找了苏三公子十年,若是用这十年去找别人帮忙,到如今说不定大仇早就报了。”
  凌霄苦笑道:“天下能人异士虽多,能帮我的人,却只有一个。偏偏这个人最是铁石心肠!这些年,我什么法子都用尽了,百般央求,却连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唉,除非苏三公子出面求他,否则那人是决不会帮我的。”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黯然,喃喃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二十年,我既报不了仇,也找不到苏三公子,这件事,只怕是永无了结之日了……”
  苏妄言听她语意凄苦,满面哀戚之色,也不由替她难过。但一低头,目光便落在那颗带血的人头上,不免又是一阵心惊胆跳。思索了片刻,斟酌着道:“夫人有没有想过,就算让你找到苏三公子,他也未必就肯帮你去求那位高人。”
  凌霄神情落寞,萧瑟一笑:“大公子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只是现在我连苏三公子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连开口求他的机会也没有,又哪儿还谈得上以后的事?再说,我和苏三公子有旧交,二十年前有件天大的事,就是他帮我办成的。只要能让我见到他,事情说出来,苏三公子也未必不肯再帮我一次——至于事情成不成……只好看天意了!”
  苏妄言轻轻点头,缓缓问:“夫人,我若见到苏三公子,该怎么跟他提起你?”
  凌霄眼睛一亮,一言不发,起身快步走进里屋。过了片刻,拿着一幅卷轴走出来,一脸都是期盼之色——转眼之间,竟像是年轻了十年,又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苏家门口的模样。
  她将卷轴双手递到苏妄言面前,连声音都在止不住地发颤:“苏大公子若是见到他,就请把这幅画交给他,就说,是故人凌霄送去的,他就会明白。”
  “那画上画的是什么?”
  韦长歌从茶壶里倒了杯茶,饶有兴致地问。
  “是一幅刑天舞干戚图。”
  苏妄言劈手把他手里的茶抢了过来,一饮而尽,跟着才笑眯眯地回道。
  韦长歌也不生气,又再倒了一杯递给他。问:“刑天?”
  苏妄言接过了茶,点了点头,继而露出点迷惑的神色,道:“那刑天图上还提着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韦长歌一怔,微一皱眉,道:“刑天断首而舞,嫦娥窃药奔月,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传说,怎么扯到一起来了?”把那句诗喃喃念了两遍,摇摇头,道:“真奇怪,凌霄在画上提这么一句诗,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问过她?”
  苏妄言道:“我答应了凌霄,一定会亲手把画交到苏三公子手上,所以我看到那画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洛阳,就是想问也无从问起了……”
  默然片刻,轻声道:“那天我走出很远之后,一回头,她却还在门口望着我——我虽然答应她事情一有眉目就立刻会通知她,她却还是不放心……那天早上,天那么冷,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山路上,我虽然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事,却也忍不住替她难过……”
  “她说的苏三公子,真就是你那位三叔吗?”
  “我回家后,找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三叔。我从十年前那女人第一次来苏家说起,一直说到这次在锦城遇到她的经过。三叔便叫我把画打开,告诉他画上画了什么——我就是到这个时候才看到那幅刑天图和那首诗的——三叔那时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么,我便问他:‘三叔,凌夫人叫我送来这幅画和这首诗,不知是什么意思?’三叔没有回答,却反问我,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这人生八苦里最苦的是什么。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每个人一出娘胎,便时时都在八苦中,这种种苦楚,便没有一样不叫人煎熬难受的。若非要说出一个最苦的,大约应该算是求不得吧?’”
  韦长歌淡淡一笑,接口道:“求不得虽苦,但有时候,求得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幸事。”
  苏妄言瞧他一眼,笑道:“你这话的语气倒跟三叔差不多——那天我这么回答了,三叔也是笑了笑,说:‘是啊,这世上的人,辗转奔波,大半都在为求不得而苦,却不知道,有时候求得了,又是另一种苦境了。’”
  “我等了又等,他却不再说话,我忍不住,只好问他‘凌霄说天下只有那一个人能帮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人?’三叔听了,突然收敛了笑意,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心事似的,好半天,只是呆呆望着天上明月出神……”
  苏妄言说到这里,停了停,解释道:“我虽然知道三叔看不见,但他的眼睛那么好看,我便总忍不住要觉得,他的眼睛,是在望着月亮的……”
  “我正看着他的眼睛,他却突然问我‘今天是满月,月亮好看吗?’我吓了一跳,忙说‘好看极了’。三叔就笑了笑,道:‘清风明月遥相思——大抵古往今来,明月最是相思之物吧?不过这世上却有一个人,比天上明月还要好看,还要叫人相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正愣了愣,便听他道:‘她的名字,便也叫相思。’”
  韦长歌“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苏妄言望着他一笑。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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