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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甲骨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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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在首演前后找个机会接触一下韩裳,探探她的底。正常做学问可没有花这么多钱的道理。而且她的学问应该做在演戏上,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甲骨文。”孙镜有些忧虑地看着她,微微皱眉。
  “没想到会在半路上就碰见,不过看到她站在那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我正准备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就看见……就看见……”徐徐的脸色发白。
  “看见花盆掉下来砸到她?”
  “嗯。”徐徐紧咬着牙,额头上开始发出细汗来。之前的判断恐怕是有了些偏差。
  “还有呢?”
  “还有……我闭眼……闭眼……”
  “你闭上眼不敢看?再睁开的时候呢?”徐徐的嘴唇发抖,太阳穴一跳一跳。她突然用手捂住头,蹲了下去。
  孙镜叹了口气,弯下腰轻拍她的肩头。
  “算了,算了,不用想了。对不起。”
  这是第三次。
  自从在乱葬岗上被孙镜吓晕过去之后,每次徐徐试着回忆那天小街上的情形,就会有巨大的恐惧从身体里的某个黑洞中释放出来,然后头痛得无法再想下去。
  孙镜很确定,在那个深夜里徐徐的确是晕过去了。他知道有些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可以主动令自己晕厥,但他相信徐徐不是这种人。所以他觉得自已也许不要试探,早一点直截了当地问徐徐,结果会完全不同。孙镜轻轻摇头,他采用了一种看上去更保险的方式,这没什么错。人必须要懂得防卫,尤其在向危险接近的时候。防卫是为了避免伤害。但伤害是守衡的,总会落在某一方,不是自己,就是别人。
  行人们都往这边看过来,好在这条路上人并不多。
  几分钟后徐徐缓过气来,站起时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是在往欧阳文澜住所的路上。天气好得很,阳光明媚得带了暖意,光只这样在人行道上漫步,就是件让人心情愉快的惬意事。孙镜刚刚获得证明,人内心总有些角落,是外界环境无力影响的。
  徐徐看了孙镜一眼,她现在当然明白,这几天里孙镜的许多话和行为都是试探,这代表猜疑。
  被猜疑的滋味可不好受,而猜疑来自孙镜,更让她心情低落。但徐徐也很清楚孙镜为什么会这样做,对换彼此的位置,她同样会心生警惕。谁让她一直不提在小街上的事,而偏偏又让孙镜知道她在那儿了呢。
  她究竟在现场看到了什么,孙镜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回想此前谈到这个话题时徐徐的反应,总是在回避。这种回避更像是不自觉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这么做?
  恐惧是最可能的,太过恐惧的记忆会让人不愿回顾,这是心理上的自发保护;要么是过于荒谬,认为讲出来也不会被人相信。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欧阳文澜的宅子就在过r这个路口的不远处,他们在红灯前停下,孙镜清咳一声,说:“没精神啦?一会儿还得靠你花倒老男人呐。”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红袋。递给徐徐。
  “这是什么?”徐徐拉开袋口。
  “避邪的,早上去静安寺清的开光观音佩。我看你总有点心神不宁。”
  “切,小恩小惠。”徐徐不屑一顾地把东西扔进手袋里。
  孙镜笑笑。
  “闭眼。”
  “什么?”孙镜没听清楚。
  “我说你闭上眼睛。”
  孙镜把眼睛闭了起来。
  徐徐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别睁眼啊。”徐徐说。
  “还是红灯啊。”孙镜吓了一跳,被徐徐牵着在来往的车流中一步步横穿路口。
  闭着眼睛当然走不快,徐徐走走停停,孙镜只觉得身前身后不时刮起呼啸而过的车风,还有一次突然大车喇叭就在耳边响起来。
  刚开始他迈步还比较自如。但耶记年喇叭吓了他一大跳,手上也用力把徐徐握得紧紧的。
  “抬脚,上人行道。”
  “还不能睁眼?”
  徐徐没说活,拉着他向前。两人配合了这么会儿,速度快起来。孙镜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步的时候。徐徐的手重重往下一扯,然后放开。
  “好了,到啦。”
  孙镜把眼睛睁开,面前是两扇黑铁门。他侧头去看徐徐,见她正把红绳系着的观音玉佩套在颈上,手掌托着观音在眼前端详了一下,塞进薄羊毛衫的领口。
  “挂在外面不是挺好。”孙镜说。
  “我是什么身家啊,挂这种便宜玩意儿,一下就穿帮了。”徐徐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忙低声向菩萨讨饶。
  按了门铃,两人等了没多久,就听见里面脚步声响。
  这次拜访是有预约的,介绍人是文贞和。孙镜自己也能想办法联系上欧阳文澜,但既然文贞和并不像对徐徐身份有所怀疑的样子,又是主动向他们提起欧阳老先生,由他出面再好不过。这样他就要先向欧阳文澜介绍拜访者的来历。等于在不知不觉中,用自己的信誉为两人的身份作了背书。
  用徐徐的话讲:“他总得做点什么事情。否则我那么多眼神都白抛啦?”
  左边的铁门上嵌有一扇小门。这扇小门现在被拉开了,看见开门的人,孙镜和徐徐的心里都有那么点诧异。
  当然不是九十五岁的欧阳文澜本人。这是个身材肥壮的中年男人,脸上五官分散,像是患了唐氏综合征。开口说话前先咂了几下嘴。
  “请,跟我,来。”他的语速和音凋都十分怪异,看来的确是弱智人士。
  这是个很大的院子,男人在前面走着,并不领他们往中心的小洋楼去,而是沿了条卵石路向后绕。
  院子是按着苏式园林风格布置的,随处可见奇石假山,配合老树隔挡出许多景致。有一条小水渠环绕着洋楼,他们走的这条卵石径大抵就是沿着水渠的,渠中清水缓慢流动。可以一眼看到浅浅的渠底。那是些生了青苔的石块,布置得很有天然意趣。
  溪水在后院里汇成了个小池塘。一只黄白毛色的猫儿正蹲在塘边。听见脚步声,竖着耳朵侧头看了看。又回过去继续探出爪子捞鱼。它斜对面还有只灰猫。也正往水里探头探脑。
  小池边是一个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来,就像间敞开的茅屋。架下一头摆丁张嵌云石的六角桌,看式样是清朝的。黄花梨的颜色纹路。孙镜虽然不精通明清家具,但他想欧阳文澜用着的,总归是好东西。
  欧阳文澜就坐在桌边。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头顶上没有半根头发,颏下也无须,只有两条白眉毛长得老长,挂到了眼角,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脸上的皱纹相对于年纪,异乎寻常的少,只有眼角鱼尾纹较深,还被长眉遮去了许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肤光洁,看上去并没有深重暮气。
  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晒太阳,体态就和另两只一样肥硕。欧阳文澜一手搭在白猫背脊上轻轻抚摸,一手端着紫砂小杯抿茶。桌上有茶壶和空杯,还有个铜铃,桌脚有个烧煤的小炉子,炉上暖着一壶水。
  没等孙镜他们走到跟前,欧阳文澜就转头看过来,更显得耳聪目明。他并不站起,微微点头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
  “欧阳老,您好。”
  “孙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声,又说:“阿宝,搬两张椅子。”
  阿宝从六角桌下搬了两张六角凳出来,老先生挥挥手,他咧嘴呵呵一笑,快步离开了。
  欧阳文澜见两人注意阿宝,说:“我从福利院里领养的孩子。几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着我。”
  两人想想也确实是。有谁能一直陪着高龄老人。就算是出钱雇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只有阿宝这样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岁的老人相互依存。谁都离不了谁。
  “请坐,不错的普洱。请自用吧。贞和都和我说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没做成。”
  欧阳老人健谈得很,实际上所有的老人都这样,因为肯陪他们说话的人太少了。欧阳文澜在收藏界名气响得很,平时生活里却除了猫只有阿宝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对象。今天风和日丽,有客临门,兴致高涨。
  起初的话题当然隔着甲骨绕来绕去,徐徐这次收敛起表现欲,顺着欧阳的话头去说,曲意承迎,院子里时时响起老人的笑声。
  不过这总归还是宾客问的聊天气氛,要想更进一步,徐徐还得耍些手段。
  “这猫真漂亮。”徐徐寻了个机会把话题岔开,起身凑近到猫边。这动作幅度过大,本该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带了几分女孩子的天真,没让人觉得一丝不妥当。
  徐徐轻抚着白猫背上的皮毛,欧阳文澜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猫的背。徐徐这么摸来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欧阳文澜再年轻个四五十岁,这动作就显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庄重,可现在却反而生出一丝仿佛祖孙间的融和感觉来。
  只这一个动作,就令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孙镜在心里点头,再一次激赏徐徐的天赋。
  “您也喜欢猫啊,养了三只呢。”
  “可不止三只,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宝捡来的流浪猫,养得好了,常常也会有朋友要过去。少的时候七八只,多的时候十几只,这数字常常变的。等晚饭的时候阿宝一敲猫碗,那可热闹。”
  “唉……”徐徐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老人看她。
  “没什么,我想起爷爷还活着那会儿,他也喜欢猫,养了两只。那两只猫老死以后,他也很快就去了。”
  欧阳文澜轻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转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睛,跟眶略略发红。
  装得还真像,孙镜在心里说。
  徐徐顺着就说起自己爷爷,说什么自己之所以会喜欢甲骨,都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怎么听都会让人觉得,她的爷爷和眼前的欧阳文澜有三分相似。
  她当然不能一直把猫背摸下去,瞅着欧阳文澜一个扭脖子的动作就问是不是头颈不舒服。
  人上了年纪,腰背头颁哪有不出问题的,所以徐徐就顺势站到欧阳文澜背后轻捶慢推起来,就像“从前给我爷爷推”那样。如果这情景被别人看见,怎么都不会相信徐徐和欧阳文澜这足第一次见面。
  从欧阳文澜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徐徐的推拿技术很不错。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却忽然长叹了口气。
  “好好的怎么叹气啊。”徐徐问。这已经不是客人的口气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时候找我聊天的一女孩儿,就和你差不多年纪,她也好甲骨这学问。”说到这里,欧阳文澜摇摇头就没再说去。只是为什么会叹气,却还是没有解释。
  孙镜心里一动,脱口M道:“是叫韩裳?”
  韩裳曾经为了斯文·赫定而四处拜访当年安阳考古的老人,以欧阳文澜的年纪资力。要了解当时的几次甲骨考古,正是一个很好的拜访对象。但她在录音里并没提到欧阳文澜,大慨是没能从他这儿得到有关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认识她?”欧阳文澜有些讶异,又重重一叹,说,“她才多大年纪呐,太可惜了。”
  像欧阳文澜这样的老人,冈为客人稀少,对每一次的访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许久。主要倒不是回味聊天的内容,而是牵连着会想起自己过往的时光。年轻如徐徐韩裳这样的女孩子在面前,老人再怎样精神矍铄也终究会老态毕露,那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和自己即将腐朽死亡形成强烈对比,没有人会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后却知道了韩裳的死讯,不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唏嘘。
  却不知道欧阳文澜是怎么知道的,他还能自己看报吗?可能是阿宝读给他听的。
  “是很可惜。发生意外的时候我就在当场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张活剧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戏的路上……”孙镜简单地说了。
  “听上去你们不认识,那你刚才怎么猜到我叹气是为了她?”欧阳文澜思路相当清楚。
  “应该说是还没来得及认识。她来找您是想知道些1930年前后安阳殷墟考古的事吧?还有斯文·赫定?”
  欧阳文澜微一点头。
  “她和我约时间见面,也是为了类似的事。没想到还没正式见面她就不幸去世。”孙镜半真半假地说。
  “你?”欧阳文澜有些微诧异。
  “其实是为了我的曾祖父,他h是当时的考古队员之一。”
  欧阳文澜长长的的白眉挑了起来。眼睛盯着孙镜打量。
  “孙……孙怀修?”
  孙镜愣了一下,才回忆起来,怀修是他曾祖父的字。
  “是的,您认识我曾祖父?”
  怀修的后人啊。“欧15I{义澜看着孙镜的目光含着岁月的沧桑,一时却没有说话。孙镜知道,他k大约是在回想自己的老朋友,和那段时光。那个时候,欧阳文澜还只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吧。
  不需要回答,看欧阳文澜的神情,孙镜就知道,他和自已的曾祖父,并非泛泛之交。他下意以地摸了摸胸口,那块金属坚硬而突兀地横在那里,这此天来他时时刻刻把它揣在身上,出于什么原因,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孙镜拉开夹克拉链,从内袋里把梅丹佐铜牌拿了出来,放在六角桌上。
  “您见过它吗,在我曾祖父那里?”孙镜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个问题和今天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本该让欧阳文澜把注意力尽可能放在徐徐身上的。
  铜牌是温热的,但手摸上去的时候,或许是心理因素,总觉得有一股寒气在其中徘徊不去。这寒意在心头绕了一圈,突地令孙镜想起了个不合理的地方。
  他记得韩裳在录音里说,她并没有找到至今还在世的安阳考古的当事人!
  也许欧阳文澜并不是当时的考古队员之一,但
  他分明认得自己的曾祖父,也认得斯文。赫定,韩裳怎么会在他这儿一无所获,以至于没有在录音里提到他一句?
  趴在凳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跳下去跑开了,徐徐替老人捶背的手僵了僵。这块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见,但她立刻猜到,这一定就是韩裳所说的梅丹佐铜牌。
  欧阳文澜并没有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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