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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白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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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左一右两个电梯,一个指示灯停在“3a”上,另一个停在“8b”上,吴山都按了下去,焦急地盯着它一闪一闪的移动。“6b”的指示灯亮了——走廊另一头传来高个子的喊叫声,卫生间的门咣铛一声,看来又挨了一脚,跟着,环形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5b”的灯闪了一下,一个停顿后,电梯门开了。吴山一个闪身进了电梯,一面捂住由于奔跑而狂跳不止的心脏。电梯在“3b”停了一下,进来两个护士,吴山低着头,身体抵在电梯间的拐角里,他知道头顶上方便是监控仪,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在院方的掌握之中。两个护士说了几句应付手术的话,指示灯在“1a”的位置上停住了。吴山闷着头走出来,朝一个方向走了十多米,抬头时正看到走廊上方挂的一个牌子:“治疗部”。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许多病人按牌号坐在长椅上等,他的经过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吴山跟着一个提着手袋的少妇往前走,一楼的大厅十分热闹,甚至有些混乱,远远望去,院门口只有一个保安。
  少妇出了大厅往右走,吴山转而跟在一群病人家属的身后,听到他们说起亲人的病情以及应付的方法。吴山低着头,踩着他们的影子,生怕刚才的两个高个子追上来。奇怪的是,一直到走出医院,两个人都没再出现。看来,刚才不过是一场虚惊,他没必要把这番遭遇想得太复杂,他又不是逃犯,大大方方地出去,没必要心虚。
  吴山本来想喊一辆“的士”,一想到口袋里的钱不多,他也就忍住了。一个卖茶水的老太婆告诉他,前面不远处就是月台,走着路,十分钟就到了。
  刚走了几步,吴山回过头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吧。
  透过传达室巨大的玻璃窗,吴山看到那两个高个子正望着他呢。他们奇怪地搂在一起,像在为朋友告别一样,朝他挥了挥手。
  第五章
  吴三更掏出衣袋里的一枚硬币,放在食指和大拇指上,一个挑逗的弹跳后,硬币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最后,成了一个“反面朝上”的静止。站在空荡荡的屋内,吴三更突然之间看到了过去。
  5岁那年,爷爷在一个夏日死在那间偏屋子里。爷爷死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爸爸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三更躲在妈的身后,睁着一双恐怖的眼睛,他看到爷爷的手伸了一下,爸爸把它握在手里,妈妈搂着他低低地哭。不久,爷爷的手再也不动了。
  窗外。黄昏。白槐花,一丛丛悬挂在黯淡的天色里。爷爷的身体蒙着一层白布,爸爸请人把它抬到楼下的电车上,妈妈也要跟着去,爸爸说他一个人够了,其它的事他都安排好了。爸爸那晚喝醉了酒,他说“终于解放了”。妈妈连夜洗刷了房间,把那间偏屋改成了杂品间。8岁那年,父亲告诉他爷爷得了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这种病根本无法治愈,用的药极其昂贵,爷爷一生的积蓄只够买半年的药,后来,他就躺在床上等死了。
  爷爷火化后跟奶奶合葬在一起,奶奶是三更出生前死的,她死的时候三更在母亲的肚子里已经四个月了,他在以后的日子经常想象自己四个月时候的模样——很快,他联想到比他小两岁的乌龙女,那时候她在哪儿呢?蹒跚举步时,那个藏在她母亲体内的卵子听到了吗?(地铁离开后,雨水隔着夜色落在他的肩上,耳边的回声再也传不到她的身边,那个夜晚他就坐在一个废旧的长椅上,看着管道里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头把易拉罐一个个拾到随身的布袋子里。)每年清明爸爸都要带着他和妈妈来到爷爷的墓前,妈妈献上一束鲜花,爸爸烧着黄纸,每次他都要磕四个头,然后,站在墓碑后看那上面的一首诗:
  槐树开花了
  白色的
  那不是所有的花
  黑颜色的
  那是献给您的
  于是,在三更的感觉里,白槐花是在妈妈的哭声里绽开的。
  15岁那年,“新大陆期货公司”倒闭,父亲被迫和他的合伙人跑到外地躲债。一年后,母亲离开了他,把三更寄在外公家里。外公是一个胸外科大夫,除了人体器官,他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人的记忆。外公告诉高中一年级的吴三更,人的记忆就像一个书架,你抽出一本,然后把另一本塞进去,同样是那个位置,书架的内容却变了。一个夏日,外公在葡萄藤下乘凉,他指着一只伏在藤叶上的螳螂说:“你知道它正在想什么吗?”外孙子摇摇头。外公说:“它在想,外公为什么没有上班呢?要是把我的记忆移植在它的脑子里,它就会从上面跳下来,像我这样子看你。”
  “那它也会像你这样跟我说话吗?”三更问。
  “不会,它只会记忆,不会思考。”
  “换是人呢?”
  “三更真聪明,外公正在想呢,换了人,麻烦可就大了。一个人把外公弄了去,切开脑子,换了记忆,外公可就认不得你喽。”
  “我知道,外公就成了另一个人了。”
  “是啊,变成另一个人喽,自然,体验的也是另一个生命。人总归要死的,多一次体验又有何妨?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难道就只能固定在一种模式里吗?外公老了,可能看不到那天了,要是三更看到了,别忘了到外公的墓上,烧一把火纸,告我一声。”
  “外公,那时候,我也记不清楚了。”
  外公听了,嘿嘿地笑。笑声里,一对白蝴蝶飞进院子,在外公身边翩然而飞。
  “你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外公问,看着蝴蝶。
  “知道,他们后来变成了一对蝴蝶。”
  “是啊,外公也想变成一只蝴蝶,一只黑蝴蝶,飞到三更的床头,跟他一块做梦——”
  “梦里头,我看到外公变成了一只黑蝴蝶,外公问我,这是在梦里呢,还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我说,这既不在梦里,也不在自家的院子里,这是在一只蝴蝶的记忆里。”
  “嘿嘿,我这外孙子,真会说话。”
  “嘿嘿嘿……”三更也学着外公那样笑。
  后来,吴三更才意识到那只蝴蝶是他心中美好事物的象征:他的未来,他与乌龙女的爱情。他时常在梦里见到它们双双飞舞的情景,他们为爱情在各自的梦里将对方想象成一只眷飞的白蝴蝶,他们以死后的永恒感动彼此,并为忠贞不渝的誓言流下一行行热泪。每次相约都成了一次美好的体验,激动和企盼令他们热血沸腾,分手更是一幕催人泪下的离别之景。冥冥之中,他们把黑夜看作永恒的静止,当第一束阳光刺破梦境,喧嚣的世界让他们再一次体味了重生的欢乐。爱是唯一的,他们是唯一的,梦中的蝴蝶是唯一的。他们不会与别人计较什么,爱是充盈的,他们彼此吸吮着花香与肉体的芬芳,他们彼此从神秘到渴求,而世界在他们的热吻中悄悄退到了门外……
  吴三更18岁时,外公因病去世,父亲逃债回来了,住在他们从前的房子里。窗外,一丛丛槐花从5岁一直悬挂到现在,而秋风也吹了18年,每一次扬起的尘土足以覆盖他的记忆,可是没有,记忆也在生长,每年一个样子,在那片黯淡的天色里沉沉睡去,直到你拂起它风干的轮廓以及枯干的肉体。19岁的一个雨天,8点多钟吧,乌龙女的柔指刚刚触到他的阴茎,母亲的一个宛若从冥界打来的电话切断了他的欲望,他支撑着身体,乌龙女的脸蛋正趴在他的腿上呢。
  “三更吗?”母亲的声音好像来自一万年后的地球文明。
  “妈妈?”三更的身体突然变得毫无知觉,“妈妈!真的是你!妈妈,你在哪儿?”
  “三更吗?妈妈以后记不得你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啜泣声。
  乌龙女停止了动作,伏在男友怀里仔细听着。
  “说什么呢,妈妈?”
  “妈妈很快就要把你们忘了。”
  “爸爸呢?他从不让我回家。妈妈,你在哪儿?”三更急切地问,身体已变得十分僵冷。
  “妈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现在就把你接来。”
  “不,三更,这个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了也没用,妈妈已经把你们忘了……原谅妈妈吧……”
  “妈妈,到底怎么啦?”
  “……”
  “妈妈!妈妈!妈妈……”
  “三更,好好上学,妈在这边……”
  电话突然断了。
  乌龙女拿来外套给他披上:“你妈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三更放下话筒说,“她说她要把我们忘了。”
  “我们?”
  “她指的是我和爸爸,可是……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这三年来,吴三更的学费都是母亲从一个电子帐户不定期寄来的,有时候隔一个月,有时候是半年。上大学之后,吴三更从未跟母亲见上一面,父亲也没有,三更很早之前就怀疑了,可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不错,当时,父母亲正闹着离婚,也许是心有所忌吧,每次、一旦提及回家父母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他,他们不想让儿子看到,所以,选择了躲避。可是,离婚后呢?母亲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父亲也是,一下子没了任何联系,要不是父亲一个月前告诉他回了家,并在鲁班超市谋了一份工作,三更仍然认为那所房子是空的,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在另一个空间游荡的金属三角,那里的声音和笑声、那里病痛和呻吟也是被滤波器处理的一个个模糊的听觉印象。不错,当时,他和乌龙女陶醉在爱的喜悦中,他的每一个发现都令人迷醉,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和乌龙女有关,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心目中没有了他们,相反,他一天比一天感到这拒绝的沉重,特别是现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令他无比的烦躁,假如愤怒的力量膨胀到足以摧毁整座屋子,吴三更宁愿毁掉自己,以挽救曾经带给他快乐和辛酸的那个空间。
  吴三更推开房门,发现所有能搬动的家俱都不见了,地板上全是纸片和灰尘,窗子上的玻璃也都碎了……可妈妈为什么要忘掉我呢?当时她是哭着说的,她哭的时候乌龙女正伏在他的腿上,抚摸着他的汗毛,也许,乌龙女的抚摸是一种自我陶醉,她在用自己的双手替代男孩的抚摸,或者,这动作让他维持着不久之前的冲动,乌龙女相信电话不久就会完的,所以,她的两根手指突然捏了捏男友的阴囊……
  “三更呀,妈妈以后记不得你了。”
  “三更呀,记着找你爸爸,你告诉他,我不怪他,我怪我自己。”
  “三更呀,我把帐号记在你的相片后面,我随身带着,每天我都看上几遍……”
  “三更呀,跟你爸说,别找我了,就当我死了……”
  “三更呀,妈不忍心挂了电话,你要保重啊,千万别到医院做……”
  吴三更紧喊几声,可是,电话那头再没了声音。乌龙女搂着他的腰,上半身贴着他的胸口。
  “你妈怎么了?”女孩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奇怪,你听明白了吗?”
  乌龙女摇了摇头,身体贴得更紧了。
  “来吧……”乌龙女的眼里燃着欲火。
  “明天吧,我……我突然……不想了……”
  乌龙女咬着嘴唇,抓起毛毯把自己裹了进去。
  到底怎么了?一整夜,吴三更的脑子里塞满了电话铃声。
  第六章
  胡花荣没怎么想就跨了进去。
  她讨厌丈夫吴山对她的称谓,男人喊她“胡氏”。我没有名字吗?听起来像是明清时期的妇女,这种残渣真的死灰复燃,那现在他们岂不是白活了?本来,他们的事父亲一直是反对的,父亲说即使母亲在世,她也不会同意的。父亲说母亲走的时候,始终握着他的手,当他把手指抽出的时候,母亲的身体顿时空了。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原故,父亲相信这种在地球上进化了几百万年的智能生物绝对有灵魂的存在,金木水火土,阴阳太极八卦,方生方死,这个世界当然对应着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的灵魂软软地浸泡在一个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葫芦里,一声轻微的声响——比如现在她把父亲的手指从自己的掌心里抽出来,肌肤的磨擦便会惊动无处不在的灵视。病床上,那口浊气在老人的胸口悬挂了整整一个礼拜,她相信它若即若离的状态,就在死灰色的墙壁上游动不止。在某个遥远的夜晚,有一个做爱时喷射的结合体,几十年的成长,细胞分裂,新陈代谢,毛发脱落,记忆丧失,病毒、排斥、癌变、扩散,最后在他的体内结束了死亡的辉煌。
  胡花荣等待着,当父亲颤抖着伸来手指,深夜时分的地铁正穿过地下隧道,撕裂的回声久久不止,折磨好像上了几百遍的发条,父亲挣扎着像要把发条挣断一般说:“要……好……好生……照看……三……三更……”吴山用力点着头,胡花荣已经泣不成声,她双手捂着脸,不忍心看到父亲怅然离世的惨状。
  老人又把颤抖的手伸向外孙:“要……好生……照看……三……三……三……”
  至死,他也没能把“三”说完。
  胡花荣跨进门的一瞬间,记忆突然让她看到父亲的骨灰,那个小小的方盒内,生命由一个低级的受精卵进化到纯粹的无机物粉灰。四月,杏花飘香,它们被吸收,连同清明时节漫天飞扬的尘土。雨水是在节后的第三个星期降落的,胡花荣穿了一身奇怪的黑衣,没有钮扣,也没有领子,吴山收拾好了行李,被雨水洗得十分清亮的槐树此刻像一个怀春的少女,用那种欲望的影子盯着客厅里妇人干涩的身体。吴山从杂品间出来,他的头伸了一半就缩了回去,胡花荣迈动双腿,衣服和皮肤的距离像是目光和镜中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
  “现在就走吗?”胡花荣问。
  “你有事?”
  “我就不能问一下吗?”
  “你应该把我们离婚的事跟你爸说,不然,他死得不明不白。”
  “什么不明不白?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家不会成现在这样!你有脸说?我爸都要死了,我再上去掐他一下?可他临走前是怎么说的?他要我们把三更照看好!”
  “你知道我没这个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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