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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2季)-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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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我开始在榕树下网站发小说。2001年,我写了第一个长篇小说,第二年出版。
  2003年,非典。四月一日,香港传来张国荣自杀的消息。
  彼时,我尚在上海邮政上班,办公在四川路桥的市局。那天傍晚,下班走出单位,眼前出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小马哥回来了。
  他戴着墨镜,风衣领子竖起,遮掩自己的脸,带我去乍浦路的小餐馆吃了顿饭。他特意选在饭店的死角,露出憔悴的双眼,做了个噤声手势,说,别跟任何人说见过我!
  你被黑社会追杀了?
  他说他刚从香港回来,虽然是当时的疫区,照道理是要隔离的,但我并不害怕。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警察。
  啊?
  香港警察,在回归那年,我就考进了警队。
  上次见面,你干吗说是混社团的啊?
  因为,那次之后,我真的去了黑社会。
  卧底?
  嗯。
  不会吧。
  卧了将近五年的底。
  他敞开衣领,露出胸口乌黑的刺青。
  你真的杀过人?是吗?
  别问这个!一年前,我搞了社团老大的女儿,不小心动了真感情,暴露了身份。我回不去了,警队丢卒保车,把我除名了。现在,黑社会满世界追杀。借着非典的形势,我回来避避风头。阿骏,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就像阿豪信任小马哥那样?
  没错。
  说完,最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他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旅行包,交到我的手里说——弟弟,请帮我好好保管,最多一个月后,我来取回。
  啊?
  那包里的分量并不重,但我不敢打开,生怕会滚出个把人头或手之类的。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如何推脱。
  小马哥接着说,你看到今天的新闻了吗?
  张国荣自杀?
  你还记得《英雄本色2》,张国荣演的卧底警察阿杰,在跟阿建一起行动前,看到天上有流星飞过吗?
  “我听人说,看到流星,会有人早死。”
  当然记得,张国荣的这句台词,深深印在我脑中。以至于,有一年大家都去郊外看流星雨,唯独我不为所动。
  昨晚,我离开香港前,看到了天上的流星。
  小马哥如是说,他看着我的眼睛,而我不是害怕,是很害怕!
  看我沉默如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相信有神吗?我相信,我就是神。
  这还是《英雄本色》里周润发说过的话,但符合小马哥的人物性格。
  他迅速结账离开,连个电话号码也没留下,这是作死的节奏吗?
  当晚,我独自拎着旅行包回家,依旧不敢打开。
  接下来一个月,我整天提心吊胆,晚上常被噩梦弄醒,早上担心门外脚步声,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总是怀疑陌生人的目光,是否会突然掏出两把枪来,血洗一番,留下几十具男男女女的尸体,还有被食堂大婶的鲜血染红的冬瓜汤。
  最终,整个非典最黑暗的时期度过,我的小马哥依然没回来。
  他死了吗?
  就像他在香港看到过的流星?像张国荣那样死于楼下?还是像宋子杰那样死于一枪?还是……
  等了足足三个月,旅行包一直藏在床底下,周围用几捆旧杂志掩饰。
  终于,我打开了那个旅行包。
  数月尚未有异味,应该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最怕的是,会不会有几万美金,还是一张国际银行卡并附有密码?抑或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以前港片里的磁盘之类罪证?
  结果,包里只有一本薄薄的书。
  外面包着挂历纸的封皮,看来保存得很小心,难不成是《小马哥回忆录》?《香港腥风血雨录》?《港九江湖怪谈》?《旺角杀手浮生记》?
  教我智商捉急的却是,打开一看,竟是本香港地图册。
  有冇搞错啊!彩色印刷得很精美,总共二十多页,依次是香港的行政区划、地形和地质、动物和植物、经济和交通,还有港岛、九龙、新界各区的详细地图,却是1993年出版的繁体版本,早已过时。
  再翻第二遍,生怕地图册里会夹什么东西,可把每一页都仔细翻过,仍旧一无所获,也没有被涂抹或手写的痕迹。
  仔细嗅了嗅书页,会不会用化学溶剂浸泡过后,纸上就会显出特殊文字或符号?我用了四种不同的液体,直到整本地图册快泡烂了,还是没发现任何异常。
  除非——这本地图编辑时就预留下密码,藏在某个角落?
  2003年,剩余的日子里,我把这本香港地图册反复看了一百遍。我的目光与手指,游走过铜锣湾,触摸过尖沙咀,飞越过天水围,夜渡过长洲岛,却不知小马哥在何方。
  此后两年,这本地图册藏在我的床底下,小马哥也从没来过。
  2005年,盛夏。
  小马哥在MSN突现,我看到他的头像,分不清是周润发还是他。我们在线上聊天,说香港,说上海,说全世界。他说,他已没事了,也不混黑道,洗白了身份,现在香港开了间小餐馆,要是我来香港的话,记得要来找他。
  两个月后,我到了香港。
  临行前,我在MSN上问他要了地址,约定今晚见面。
  2005年10月15日,深夜,十一点。
  我与小马哥重逢,在香港尖沙咀的夜。
  寒暄过后,我从包里掏出那本香港地图册——两年前他托我保管,而今原封不动奉还。
  我想知道,这本书里的秘密是什么。
  哦……
  他的神情颇为尴尬,再次掐灭半根烟头,这个,哎呀,说来不好意思,当初,我是想把黑社会的账本交你暂时保管,但我放包的时候搞错了,正好随身携带一本地图册,包着一模一样的封皮,这就……
  我几乎要喷血了!
  很想把他拖出去枪毙一百遍啊一百遍。
  然而,小马哥正襟危坐道,你信吗?
  我摇摇头。
  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真的。
  小马哥起身收工,关上店门,带我出去。
  我俩一路散步到维港边,海风吹乱他的风衣,看着对岸港岛的摩天大楼,彻夜不眠的香港灯火,星星般的太平山顶。
  阿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吗?他问我。
  还用问吗?小时候,你是差生又留过两次级,老师和家长都不准我跟你做朋友,但我们不照样是兄弟?有一次,我们去西宫玩,路上碰到几个流氓敲诈勒索,你跟他们打了一架,搞得你头破血流,但你跟那些逼样子说——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朋友!”
  哈哈,这可不是小马哥的台词,是豪哥对阿成说的!
  他点起一根烟,火星忽隐忽现,说,这个秘密,也是现在才能告诉你,但我从没后悔过。
  看不清他黑夜里的眼睛,我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小马哥扬起风衣,将我整个包裹起来,低声耳语,其实,我是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潜伏港澳的地下工作者,维护国家安全是我的职责。
  晕,你说什么啊?
  背井离乡十来年,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大委屈,鬼门关上走几回,还不是为了你我身后那片土地。
  我转回头,试图看到九龙的狮子山,当然这是徒劳,视野全被高楼阻挡。
  拜托啊,小马哥,你是认真的吗?
  你最好别信!呵呵!
  瞬间,脑中想起国产凌凌漆的最后,那把刀上刻的“民族英雄”四个字。
  那本香港地图册的秘密,你呢,就不要多想了。总之,现在这本地图,早就毫无用处了。而我,也已退役不干,国家安全部的档案,都不会再有我的名字了,别为我担心哦。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拿回去吧!
  他从风衣内袋掏出地图册,塞进我的包里。
  子夜,零点。
  再度拥抱,眼眶居然湿润,妈蛋!
  第二天,回深圳。从尖沙咀坐地铁,路经旺角,想起卡门。到罗湖口岸,顺利通关,当晚飞回上海。
  包里塞着小马哥送给我的1993版香港地图册,至于他说的秘密,我依然不太相信。
  我们没留电话号码,耳边响着他临别时的话:下次来香港找我玩哦!
  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两年后,我的作品改编的第一部电影公映。小说发生在上海,电影却搬到回归前的香港,自然留有遗憾。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电影里扮演叶萧警官的,是狄龙的儿子谭俊彦——《英雄本色》豪哥的儿子啊!
  我有个表妹,年年要去香港好几次,狂买各种奢侈品。2008年,十一长假期间,我托表妹去看望小马哥,给他带些礼物。
  表妹去了尖沙咀那家小店,别人告诉她,原来的老板死了——半年前,有仇家找上门来,一枪爆头。
  小马哥死了?
  是啊,小马哥终究是要死的,否则哪来满是洞眼的风衣?
  而这,才是余则成们的真实命运,不晓得烈士名单里有没有他?
  我怅然。
  而我,再没去过香港。
  是因为小马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也素来对购物毫无兴趣,若要旅游的话,五洲四海,东洋西洋,自有更佳去处。
  同一年,我参加过一期电影节目,跟我对谈的嘉宾是徐克。当年的《英雄本色》他可是监制呢,英雄本色3更是他亲自执导。徐克还在电影里客串了一个音乐老师,而吴宇森演了个台湾警官。当我们小的时候,连做梦都不会相信,怎能与这些神一般的存在对话?
  光线传媒的演播大厅内,我坐在徐克对面,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很想问他一个问题:小马哥有没有真实的原型人物?然而,我憋了半天,始终不敢问出口,只看着徐老怪很有礼貌地侃侃而谈。
  是他老了?
  还是我长大了?
  但,我的小马哥,永不复还。
  2014年,距离我上次见到小马哥,转眼逝去整整九年。
  每年的国庆假期,我的表妹都会去香港购物,去逛迪斯尼乐园,这一回她却不去了,临时改机票飞去韩国,原因嘛众所周知。
  两天前,我接到个陌生的电话,带着浓浓香港味的普通话,让人听着略带费劲——
  请问是蔡骏先生吗?
  是。
  我是MARK的弟弟,我在上海,可以与你见面吗?
  MARK是谁?
  然后,电话那头报出小马哥的全名。
  一小时后,在我家楼下的港式茶餐厅,我和一个年轻的香港男子见面。
  他递给我名片,世界五百强在上海公司的部门经理,他说,就叫我KEN好了。
  而我有些恍惚,MARK的弟弟KEN?在《英雄本色2》的国语版,小马哥的双胞胎弟弟阿建?穿着小马哥浑身是洞的风衣的周润发?
  果然,他们兄弟很像,个子也差不多,看着阿KEN的脸,仿佛回到2005年秋天,子夜的香港。
  怎么从没听小马哥说起过你?我直截了当地问,虽然,我并不怀疑他。
  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三十年前,小马哥父母离异。所有人都以为,他妈妈改嫁去了香港。那不是真的。或者说,香港男人是真的,但他在香港有家室,自然,也无法带她去香港。
  他的妈妈去了深圳,每个周末,香港人过关来看她,就是包二奶。几年后,她为香港男人生了个儿子,取名建华,英文名KEN。
  1993年,小马哥的爸爸赌博坐牢,他在上海退学,独自买了张火车票来深圳。
  已跟妈妈分别十年,老妈根本不喜欢他,所有母爱都在KEN的身上,何况小儿子是香港种啊香港种。
  回归前一年,那个男人的原配死了,小马哥的妈妈与十岁的弟弟,苦熬到头,得偿所愿,去香港合家团聚了。
  唯独小马哥,一个人留在了深圳。
  香港男人嫌他讨厌,不准他申请来港探亲,怕他一来就变成黑户口不走了。
  KEN告诉我,在他跟妈妈搬去香港以后,再没见过哥哥。
  2003年,非典过后,开放港澳自由行,小马哥第一次进入香港。他来家里吃了顿饭,还是偷偷摸摸地,趁着KEN的爸爸不在。也只是吃了一顿饭而已,妈妈就把大儿子打发走了。
  弟弟还算热情,带哥哥在香港玩了三天。小马哥循规蹈矩,自觉排队,从不乱穿马路,打喷嚏不忘用手帕掩住,坐自动扶梯永远站右边,更别说什么随地大小便了。
  然后,他提早回了深圳。
  小马哥第二次来香港,已是两年后的2005年,十一长假之后。他让弟弟KEN帮忙,说要在尖沙咀找家小餐馆,花三千港币包一晚,给每个伙计发了条烟,让大家演戏叫他老板,说是要招待一个好朋友。
  第二天,小马哥又走了。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到香港。
  小马哥一直住在深圳,从事各种生意与职业。发过财,破过产,也有过安逸的日子。他结过婚,离过婚,但没有过孩子。从他住的高楼顶上,可以清楚地遥望香港,那是新界连绵的山冈,有时能望见大帽山顶。
  当KEN说到这里,我算是大致明白了——
  这些年里,小马哥关于香港的一切,包括什么进入黑社会,又是警方的卧底,学什么使徒行者薛家强,结果爱上黑帮老大的女儿,最后又被追杀,再向我袒露心迹,原是我党派遣港澳的地下工作者……竟然!竟然!全是编造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脑子里的妄想。
  魂淡啊!
  但,他演得真像啊,货真价实的影帝,比发哥厉害一百倍啊!
  我低头,看着杯影中的自己,默默数着那十年间,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上个礼拜,我的哥哥死了。
  阿KEN告诉我,而我故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死的?
  9月28日,接近零点,他喝醉了。遇到抢劫,他反抗。对方拔刀,不巧刺中心脏。
  就这么简单?
  两天后,凶手在东莞被捕,内陆省份来的十八岁少年,看到他用IPHONE6就想抢劫。
  我摇头,这不是小马哥的死法。
  阿KEN继续说,我也很多年没跟哥哥联系过了。我去美国读书了五年,回来后发现香港不景气,许多年轻人都北上了,我就直接来上海工作。妈妈说,哥哥从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关心过哥哥。我很难过。
  你为什么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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